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狀元娘子 | 上頁 下頁
一〇二


  等大門開直,戴紅纓帽的報子已經到了,進門便暴喝一聲:「捷報!」接著,單腿下跪,展開手中的報條,字面沖著對方,扯開一條宏亮的嗓子喊道:「捷報:洪府三少爺印鈞,應本科會試,高中第二百二十五名進士。報喜人居殿元叩賀。」

  居殿元就是劉禿子,這也不是他的本名,反正臨事現取,能示吉兆就好——會試以後殿試,殿試居元,就是狀元,是個極好的口采。

  當時劉禿子又連說幾聲「恭喜」,方始起身。他的夥計已在李家大門門框上刷好漿糊,從劉禿子手中取來那張濃墨大字的梅紅箋報條,高高貼起,頓時吸引了所有經過的路人,無不駐足翹首,要看個明白。

  大門裡面也有許多人,有招遠信局的人,有左鄰右舍,還有不相識來湊熱鬧的人。藹如雖然能幹,卻不曾經過這樣的場面,正在窘迫的當兒,一眼瞥見馬地保趕到,如逢救星,急忙喊道:「老馬,老馬!快請過來。」

  馬地保是幫人家料理過這種喜事的,從人堆裡擠到前面,看劉禿子戴著紅纓帽,便知是報子,含笑為主家招呼:「辛苦了!請裡面坐。」

  劉禿子還不曾開口,突然有人大喊:「老馬,你別弄錯了!我是『頭報』。」

  此言一出,群相顧視,招遠的掌櫃首先發現,「『油流鬼』!」他呵斥著,「怪不得找你不到!你跑這兒來幹什麼?」

  「我來報喜啊!」「油流鬼」沖著藹如大聲問說:「李姑娘,是我『頭報』不是?」

  藹如很為難,遲疑未答,馬地保便問:「真是他的『頭報』?」

  「哪會是他?」劉禿子生氣地說,「這不是胡扯!」

  「慢點!」馬地保見有機可乘,不肯放鬆——原來報房的需索騷擾是有名的,厚賞以外,還得招待住宿;大魚大肉,甚至鴉片款待,奉為上賓。最可惡的是,呼朋引伴,認作一夥,盤踞在主家,三、五天不去。不過,這是指「頭報」而言;「二報」就沒有這些優遇了。馬地保是為李家設想,能將劉禿子打成一個「二報」,可省許多花費,所以盯緊了問:「李姑娘,到底是不是招遠的夥計『頭報』?」

  藹如仍在猶豫,阿翠可忍不住了,「是的!」她指著「油流鬼」說:「是他頭一個來報喜。」

  「那就沒話說了。」馬地保跟劉禿子說話的聲音,便不似先前那樣親熱:「可惜你來晚了一步!」

  這一下,可把劉禿子的臉都氣白了。千里迢迢趕了來,讓人「偷」了個「頭報」去,這口氣可真咽不下。不過,既不能跟主家理論,也爭不過「油流鬼」,只能找招遠的掌櫃發話。

  「好啊,掌櫃的!」他冷笑著說:「我當你好朋友,大老遠的先投到你那兒,指望著得點兒什麼照應。哪知道你來了這麼一手兒,可真是陰損到家了!你指使小把戲偷我的『頭報』不要緊,我讓江湖朋友,知道你招遠掌櫃夠朋友就是了。」

  招遠的掌櫃講義氣,愛面子,聽得這幾句話,又氣又急。想想也不能怪人家,是「油流鬼」太混帳。為了出氣,更為了表明心跡,不動聲色地招招手:「『油流鬼』,你過來,我有話問你。」

  「油流鬼」知道不妙了,囁嚅著說:「你老有話,就在那兒說好了。」

  「我問你,」招遠的掌櫃,一個箭步竄了過去,撈住「油流鬼」的臉一掌,飛起一腳,將他踢翻在地,趕上去拳腳交加,一面打,一面凸出眼珠罵:「揍死你個小雜種!好樣不學學做賊,偷人家的『頭報』,害我對不住朋友。」

  於是,罵的罵,哭的哭,拉架的拉架,相勸的相勸,議論的議論,亂成一片。藹如大為不忍,著急地高喊:「好了,好了!都算『頭報』,別鬧了!」

  招遠的掌櫃還在不依不饒,馬地保喝道:「住手!人家大喜事,你來攪局,好意思嗎?」

  這句話很有效,招遠的掌櫃住了手,向藹如道歉:「李姑娘,我不該這時候在府上管教孩子。回頭再來跟你道賀賠罪。」說完,揪著「油流鬼」的耳朵走了。

  「好了!」馬地保揚一揚手,大聲說道:「各位散一散吧!」又關照藹如:「趕緊叫菜打酒!外面有我。」

  真虧得馬地保料理,跟劉禿子好說歹說,送了二十兩銀子,另外替他雇一乘直達蓬萊的騾車,即時上路,好讓他到慕榮幹家去報喜。賞銀雖然不少,一切供應,盡皆豁免,省錢省事,已算難得。藹如為人忠厚慷慨,又是喜事,談起「油流鬼」討賞不成,反挨了一頓揍,惻然不忍,特地又包了四兩銀子一個紅包,托馬地保轉送。

  諸事粗定,已將黃昏,李婆婆母女留馬地保吃飯,少不得還是談這件喜事。馬地保心裡梗著一句話,早就想問了;此時別無外人,正是開口的機會。

  「婆婆,」他很謹慎地問,「有人說,洪三爺是你家女婿?」

  聽得這話,藹如便起身避了開去。李婆婆目送她的背影,響亮地喊道:「你把三爺的庚帖取來!」

  藹如只略停得一停,依然頭亦不回地往裡走。不一會,阿翠捧出來一個拜匣。藹如比她母親想得周到,除了庚帖以外,還有洪鈞的親筆信為證。

  「老馬,」李婆婆將洪鈞最近從京中的來信遞給他,「你看。」

  馬地保一看「藹如賢妹夫人」六字,倏然動容,站起身來,恭恭敬敬地朝上作了個揖,口中說道:「恭喜、恭喜!差點失禮了!」

  揖罷又移自己的座位,從上位移至末座。這表示已將李婆婆看作官眷,自顧身份,不敢僭越。李婆婆理會得他的意思,口中連連說道:「這是幹什麼!這是幹什麼!」心裡卻是著實得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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