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狀元娘子 | 上頁 下頁
一〇〇


  在長元吳會館,洪鈞和吳大澄的消息沉沉。到了正午,名次已揭曉到一百名,猶不知中也與否,洪鈞可有些沉不住氣了。

  「我到琉璃廠去走走!」他關照蘇州帶來的老僕洪義,「如果有頭報,賞十二兩銀子。」

  「是!」洪義問道:「有了好消息,我到哪裡去給三少爺報喜?」

  「總在琉璃廠那一帶,你找一找就是了。」

  洪鈞到琉璃廠的目的,亦是去打聽消息。每到大比之年,放榜之日,賣考具的「喜三元」可以做一筆好生意,就是將揭曉的名次,用紅紙印刷成名單出賣,稱為「紅錄」。名次不斷揭曉,「紅錄」不斷刊印。到黃昏,揭曉的名次已在二百開外,「紅錄」上仍然沒有洪鈞的名字,他的心亂得自己都不知道怎麼才好。

  但有一點是非常清楚,怕看「紅錄」了!因此,他從「喜三元」的人叢中擠出來,漫無目的地徜徉著,一路走,一路在思索,找個什麼地方先好好歇一歇再說。

  踏出「喜三元」,在萬家燈火、書香濃郁的街上走得不多幾步,只聽後面有人似乎在喊:「三少爺,三少爺!」聲音很熟,不由得站住了腳。

  等他轉臉看時,洪義亦已到了身邊。看他氣喘得說不出話,而卻張大了嘴,擠緊了眼的神色,心中便是一喜,扯住他的手臂說道:「有話慢慢說!可是中了?」

  洪義重重地點頭,極力掙扎出一句話來:「恭喜三少爺。」

  「喔,第幾名?」

  「二百、二十、五,」洪義斷斷續續地回答。

  有明確的名次,可知喜信絲毫不假。洪鈞暗叫一聲「僥倖」,心頭隨即浮起一種非常不得勁的感覺,就像呵欠沒有能打得出來似地——多少辛酸巴結到這個「兩榜及第」,真要好好痛哭一場才快意。而此時此地不容如此發洩,以致於感覺到很不得勁。

  「賞錢打發了。馬上還有二報、三報來,一定也有同鄉來道喜的。三少爺,快請回去吧!」

  洪鈞點點頭,心裡在想:李婆婆母女得到了消息,不知道是什麼樣子?一念未畢,一念旋生:答應了李婆婆,報喜分報蘇州、煙臺。蘇州這方面,不消自己費心,報房早就打聽好了地址,會專程趕去討賞;煙臺的喜報,卻得費一番安排。

  於是他說:「洪義,報房在哪裡?」

  「不知道。」洪義緊接著說:「回頭問一問好了。」

  「好!你問一問。」

  「三少爺,是不是還有地方,要報房去報?」

  洪鈞不答,因為他的主意還沒有拿定。報條上一定要寫明被報人家與新貴的關係,如「貴府老爺」、「少爺」,或者「姑爺」。「外甥少爺」之類。報到煙臺李婆婆家,公然用「姑爺」的字樣,是否合適,還需要考慮。

  「洪義,」他顧而言他地問:「吳家兩位少爺呢?」

  「沒有中!」洪義搖搖頭,「我來的時候,聽說已經報到底,一共兩百七十二名。」

  「不!還有希望。」洪鈞糾正他說,「不能說報到底,還有『五經魁』沒有揭曉。」

  * * *

  填榜照例自第六名寫至最後一名,大致自破曉至黃昏,告一段落;考官及一應執事進餐休息,到戌亥之際,再拆「五魁」的彌封。

  這天是定在戌正,也就是晚上十點鐘,揭曉前五名的名次。九點剛過,「聚魁堂」前已絡繹有人聚集。闈內的執事、雜役,以及內外簾官的聽差等等,人手一枝紅燭,甚至有帶兩枝、三枝的,到時候一齊點燃,堂上堂下,一片絳紅的光焰,燦若雲霞。這有個名堂,叫做「鬧五魁」。「五魁」揭曉,紅燭吹熄,帶出闈去送人,是一樣很好的禮物——傳說中,「鬧五魁」點過的蠟燭,可以催生;又說,兒童啟蒙以後讀夜書,第一夜點這支殘蠟,有益智之功。

  「五魁」的彌封,是從第五名拆起。書吏唱名,第五名是浙江的舉人鄭訓承。朱鳳標隨即在朱卷上標明名次,順手將貼在卷角、寫著一個「明」字的浮簽揭去——四總裁複閱各房呈上的卷子,以「正大光明」四字作標記。副總裁中意的,批一「取」字;再送正總裁認可,落筆批「中」,方算定局。至於「五魁」,除了會元由四總裁公議以外,第二名到第五名,依照正副總裁的序列,亦就是按照「正大光明」四字先後,各占一名。鄭訓承的文章很不壞,但因為是四總裁最後一名繼格所取中的,就不能不委屈他殿五名之末了。

  第四名是江西的徐兆瀾,第三名便是吳大澄。朱鳳標揭去「大」字浮簽,向坐在他左面、別號博川的文祥笑道:「博翁,恭喜,恭喜!吳清卿三吳名士;老兄的法眼無虛,實在佩服之至!」

  「中堂過獎。」文祥欣然答說:「此生的首兩藝平平,策論氣象發皇,頗有見地。看來是經世幹濟之才。」

  「誠然,誠然!」朱鳳標又說:「吳清卿鄉榜第三;會試又是第三;如果中了探花,可真是一段熙朝佳話了!」

  「那要看殿試讀卷諸公是什麼人了?倘然好事的多,就會如中堂所說,成為一段佳話。」

  談到這裡,書吏又在唱名了。第二名是廣東的陸芝祥,會元是浙江的蔡以仁。一榜二百七十二人,稱為「貢士」,要等殿試傳臚,金榜高懸,方算進士出身。

  這一夜,凡是大邑的會館,無不喧嘩通宵。洪鈞到天色微明時,反覺精神一振,喚洪義點上燈籠,到琉璃廠去覓報房。

  很快地找到了。這家報房的門板貼著簇新的梅紅紙,濃墨大書著字型大小:「聯捷報房」。裡面燈火輝煌,牆上貼滿了紅紙條,第幾名某某人;依地域區分,省下是縣,分得極細。紅紙條下一排排的長凳,坐著好些紮束得很俐落的彪形大漢,正七嘴八舌地在談論,你報哪裡,我報哪裡。

  洪鈞躊躇了一下,走到擠滿了報子的櫃房問道:「哪位是掌櫃?」

  「不敢!」有個短小精悍的中年漢子迎了上來,將洪鈞主僕打量了一下,謙恭地問道:「洪老爺有什麼吩咐?」

  洪鈞奇怪地問:「你怎麼知道我姓洪?」

  「喏,管家的燈籠,不寫著貴姓。」

  「喔,你的眼睛真尖。」洪鈞笑道:「我姓洪不錯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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