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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九


  洪鈞不覺咋舌,卻也不無疑問:「北上會試,往還不過半年功夫,哪裡花得了三萬銀子?」

  「當然也有廣結歡喜緣的意味在內。」吳大澄說,「你常在山東,對於本省的物議,或者不甚了了。李少荃在我們江蘇刮得不少,同鄉京官對他都無好評。他則自以為江蘇是他克復的,我們江蘇人對他的態度,是恩將仇報,所以常發牢騷,說『吳兒無良』。不過,他到底是會做官的,噓寒送暖,別有一套人所不知而受者知感的高明手法。趙繼元的那三萬銀子,照我想,至少有一半花在結交用得著的人身上!」

  「哪些是用得著的人?」洪鈞很有興味地問,「有權有勢的王公大臣,只怕趙繼元未見得結交得上。」

  「當然不是指王公大臣。」吳大澄答說:「我是指所謂『朝士』。朝士中用得著的人,有四種:第一是小軍機;第二是都老爺;第三是紅司官;第四——」他沒有說下去,微微一笑,帶點皮裡陽秋的意味。

  洪鈞知道「小軍機」是指軍機章京;此輩參與密勿,遇事照應,作用極大,外省督撫是必得買帳。「都老爺」是都察院禦史的專稱;聞風言事,無所避忌,官越大對他們越畏憚。司官指六部及內務府等等衙門的郎中、員外、主事而言;紅司官熟諳例規,深知公事訣竅,尤其是吏部、戶部、兵部的紅司官,對外省陳清的案子,或准或駁,出入關係極大,督撫自亦不敢得罪他們。

  除此之外第四種人是什麼人呢?洪鈞想不出只有問,吳大澄答道:「第四種是翰林;當然要紅翰林,尤其是兼日講起居注官,可以專折上奏的,更加吃香。」

  這原是洪鈞所瞭解,只為吳大澄欲言又止,那一笑又顯得詭秘莫測,因而被蒙住了。這時便即笑道:「這也是相沿已久的事,無足為奇。不懂你何以故作神秘?」

  「我是想起一件事好笑。趙繼元的筆底下,實在不怎麼樣;而居然大言不慚,自道不但今科必中,而且必在二甲,必入翰林。天底下竟有這等人,你想好笑不好笑?」

  洪鈞為人深沉,並不覺得好笑。想了一會問出一句話來:「會試可也有關節嗎?」

  「會試要打通關節,談何容易?倒是殿試,有走門路的法子。」

  「且不談殿試。」洪鈞問道:「莫非會試就一無弊端?」

  看他很認真的神氣,吳大澄不由得起了疑心,「文卿,」他謹慎地探問:「你打聽這些幹什麼?莫非你懷疑趙繼元——」

  「不是,不是!你完全誤會了。」洪鈞搶著否認,「此何等事?戊午的大獄可鑒,我管這些閑是非,惹出大麻煩來,於我有什麼好處?而況,我又憑什麼疑心人家?無非閒談而已。」

  話雖如此,其實洪鈞確是在懷疑趙繼元,身挾鉅資,別有圖謀。不過他的話說得毫不含糊,吳大澄當然沒有再猜疑之理。看看時候還早,他既對此有興趣,閒談一番,自無不可。

  「會試的弊端,在前明不一而足。除了關節以外,多從謄房下手,或者將甲的卷面換給乙,張冠李戴,稱為『換卷』;或者謄錄的時候,兩卷互易,而被換的原卷,暗中毀棄,稱為『割卷』。不過這些損人利己的法子太狠毒,受害的人不會甘心,訴諸監臨,一調落卷,立刻原形畢露,所以早就沒有人敢用這種法子。不過傳遞的弊病,至今未絕。只是會試不比鄉試,凡是能應春闈的,至少文章可以做得通,所以明知某人在闈中有毛病,只是沒有作弊的證據,亦就無奈其何。」

  「原來如此!」洪鈞心想,趙繼元所以有必中的把握,說不定就是場外有人接應,將草稿遞了進來,照抄一遍,亦未可知。但吳大澄既已疑心,不便再加細究,換個話題問道:「清卿,你說殿試有門路可走,倒要請教,是怎麼一個走法。」

  「這也是近一兩年才興起來的風氣,前天剛有人傳授給我。」說到這裡,吳大澄起身張望,看清了沒有人,方始走回來低聲說道:「這個法子,倒不妨一試。」

  原來殿試卷子雖彌封而不謄錄,所以看字可以辨人。歷來軍機章京在殿試中或中鼎甲,或點翰林,總比別人要佔便宜,就因為軍機大臣往往派充殿試讀卷官,看熟了他們的書法,暗中照應之故。

  如今要走門路,就是在書法上打主意。先看朝中凡夠資格派充讀卷官,也就是評閱殿試卷子的大老,設法送上一紙「字樣」,讓他們熟識字體。然後等殿試一完,立刻寫下策問開頭的四句,想法子送給讀卷官,名為「送詩片」。這一來就等於送到了關節。當然,那些讀卷的大老,肯不肯援手,又是另一回事。

  「這個法子很可以一試。」洪鈞這樣答說,心裡卻另有主意,僅送「字樣」,不送「詩片」,因為他自信他的一筆「館閣體」,人見人愛,也就人見人識,不須另送那「四句開頭」了。

  * * *

  四月初八夜裡,四總裁十八房官半夜起身正當子時,「外龍門」傳鼓叫門,「鈐榜大臣」已到,要「開榜」了。

  開榜先開「內龍門」,門內便是四總裁手持工尺衡量天下士的「聚魁堂」。內外簾官,相互一揖,在滿堂紅燭之中,分四面落座。正中南向,朱鳳標居中,文祥、董恂、繼格分坐左右。四總裁的左面是鈐榜大臣禮部侍郎殷兆鏞;右面是綜理閣務的知貢舉工部左侍郎魁齡和禮部左侍郎龐鐘璐。對面北向而坐的是,內外監試禦史與提調。東西兩面,十八房考官相向分坐。這樣團團圍住在一張寫榜大案,方始傳喚,抬取卷箱上堂。

  名次是前一天就定好了的,名為「草榜」。七千四百六十九名應會試的舉人中,奉旨分省取中二百七十二名。卷分朱、墨兩種,除了「五魁」以外,每十卷一束,早就排得整整齊齊。打開卷箱,書吏先呈上第一束五魁的卷子,正考官朱鳳標放在手邊不動;等第二束送到,他才將墨卷移向左首的文祥,喚著他的別號說:「博川,動手吧!」

  於是書吏拆開彌封,高聲唱道:「第六名趙林——」

  朱鳳標與文祥,使沿照多年的規矩,一個在朱卷上標明「第六名」;一個在墨卷上大書姓名。另一名書吏,對照名冊,寫下一張「第六名趙林江蘇」的紙條,傳到寫榜大案上,在名次下麵填明姓名;自有人將紙條接到手中,由「內龍門」的門縫中塞了出去,讓報喜的人搶「頭報」、邀厚賞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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