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狀元娘子 | 上頁 下頁
九八


  舉子出場,就該闈中忙了。舉子所交的原卷是墨卷,編號彌封以後,送謄錄所用朱筆照抄一份,稱為朱卷。朱卷鬚經過校對,名之為「對讀」;一個看墨卷,一個看朱卷,倘或謄錄錯誤,隨即用黃筆改正。

  到此為止,舉子是不是還能進第二場,可以確定了。凡是不合程式,或者因故曳白的卷子,檢出來交監試黜落;用紫筆判明「貼出」——貼出去的榜就稱為紫榜,又稱藍榜。紫榜有名,就沒有再進場的資格了。

  這時的考官,卻還不到忙的時候,只是四總裁會商出第二場五經,和第三場策問的題目。選讀房官寫題,監督刻印。要到第二場出場,才開始進卷。十八房官,公服上堂,相互一揖;抽籤分卷,各自帶回本房評閱。出色的卷子,送請總裁取中,名為「薦卷」。不薦的卷子,叫做「不出房」,雖薦而未為主考官取中,稱為「薦而不售」。縱或如此,落第的舉子,感于文字知己,一樣亦認這位房考官為師,甚至師弟的感情格外深厚。

  薦卷多在看了第一場的卷子以後;而三場考試,亦以第一場的關係為重。如果第一場的文章出色,房官舉薦;第二、第三兩場平平而過,亦自不妨。不然,二、三兩場勝於第一場,雖亦可以「補薦」,但往往因為中額已滿,主考愛莫能助,即令房官力爭,亦未必就能如願。

  洪鈞的卷子被薦了。其時他還在號舍中應第三場試,大做策論——這不比金殿對策,泛泛申論,便可敷衍。到了午間,便已完卷,但仍須第二天上午,方可出場。

  * * *

  三場試畢,洪鈞遷出考寓,搬到會館去住。蘇州人文答革,府下屬邑,各有會館,大都在宣武門外。洪鈞住在蘇州附郭的三縣長洲、元和、吳縣的會館。

  這會試候榜的二十多天,向來是舉子們放浪形駭,紙醉金迷的日子。有些是三年辛苦,到此解脫,心裡總覺得必須醇酒婦人補償一番,才對得起自己;有些是一旦放榜,榮枯立判,那種患得患失之情,唯有看花飲酒,才能排遣;有的是千里迢迢,上京一趟,自覺如果不好好領略領略「八大胡同」的風光,未免虛此一行;也有的是早就打算好了,要在京裡大逛一逛,開「花榜」、記風月,玩出來一個名堂,誇耀於人的。而洪鈞什麼都不是,只想高拔巍科,讓李婆婆母女和他自己揚眉吐氣。

  無奈一起來赴試的同鄉,不容他獨善其身,每天都有人來邀約「吃喝」。在未放榜以前相約大吃大喝,暫時記帳,等揭曉以後,誰榜上有名,作東付帳,落第的白吃。這個來自唐朝「打毷」的習俗,由於不必先惠鈔,所以人人歡迎;倘或堅辭,便好像自度必中,吝於作東似地,會遭致譏評。洪鈞無奈,也只好每天酒食征逐了。

  但到夜半酒醒,想想不免煩惱。大小館子,賬記下不少,如果經常在一起「吃夢」的人,只有自己美夢成真,那筆酒食賬不下兩三百銀子之多,從何而出?

  於是他又想到煙臺的那封信。幾次細覓,不得下落,不死心還得找一找。找了想,想了找,終於在一件小夾襖的口袋中找到了。

  細細看完,洪鈞很佩服李婆婆的善體人情,但也感到話中的分量,事到如今,說什麼也不能說了不算。

  不過,也就因為信中的話,分量很重,他覺得不宜再受李家的接濟。凡事要留個餘地,如果不幸落第,至少也還留著條可以周轉的路子。至於吃夢作東,不妨另想別法。

  打定了主意,先為煙臺寫回信。是寫給藹如,稱呼如舊,開頭先敘闈中景況,自道文字還過得去,中與不中,付諸命運。接著就談到李婆婆在湊款子的話,表示受惠已多,不敢再勞他們母女費心。最後當然有一段纏綿相思的話,那倒不是違心之論,心隨筆飛,藹如的一章一笑,仿佛如見,真巴不得即時就能將她接到京裡來,朝夕廝守。

  信剛寫完,正在開信封,吳大澄突然闖了進來。洪鈞一驚,急忙隨手拖一本書覆在信面上,起身迎了上去招呼,「這麼好的天氣,」他說,「怎麼倒不出去逛了?」

  「就是這話囉!走,走,先到琉璃廠看看,有什麼便宜貨可撿,晚上到胡同裡去闖席。」

  「琉璃廠我陪你去,我也想買幾套輿地書。闖席就不必了。」洪鈞略停一下,「這又不是吃夢,隨便闖席,似乎冒昧。再說,吃了人家要還情,胡同裡是銷金窩,我還不起席。」

  「誰要你還席!萍水相逢,吃了就算。一到榜發,風流雲散,你想還情,人家也領不了你的情。」

  說到放榜,洪鈞想起心事,正好跟吳大澄商量,「清卿,」他說,「一發了榜,名落孫山,當然不必說;居然僥倖,花費甚大。譬如吃夢做東,我算算就得兩三百銀子,如果只是我跟你兩個人分擔,也不是一筆小數目,怎麼辦?」

  「你真是門縫裡看人!」吳大澄笑道:「我們一起在玩的八九個人,你都看得他們都是草包?只有我們倆有希望?」

  「這是我跟你私下說的話。凡事也不可只往好的裡頭去打算。」

  「你不必愁!兩三百銀子,在我們看成不得了的一件事,有錢的根本不在眼裡。一到金榜題名,心裡一高興,那筆賬還不是問都不問就付了?」

  「有這樣一個人嗎?」

  「怎麼沒有?」吳大澄說,「今天就是他在胡同裡捧姑娘,雖未請我們,我們要闖了去助他的興,他還是高興的。」

  「到底不好意思。我們聊聊吧!」洪鈞問道:「這個人是誰?」

  「這個人叫趙繼元,筆下不怎麼樣,不過來頭不小。他的曾祖就是嘉慶元年的狀元趙文楷——」

  「喔,我知道。是安徽太湖人。官做得不大,是山西的道員。」

  「他有個至親,官可大了。不但官大,而且位高,而且權重,眼前正統率數十萬大軍,駐紮直魯邊境,力剿撚匪,拱衛京畿」

  這一說,洪鈞自然明白,原來趙繼元是李鴻章的至親。可是,「親到什麼程度呢?」他問。

  「他是李少荃的舅老爺,郎舅至親。李少荃在兩江的時候,他就奉委了好幾個極肥的差使。聽說他這趟進京會試以前,就有三萬銀子匯到,存在票號裡,盡他敞開來花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