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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七


  匆匆漱洗過了,連早飯都顧不得吃,洪鈞要做的第一件大事,便是將考具作一番最後的檢點。琉璃廠專有一家賣考具的鋪子,招牌叫做「喜三元」。洪鈞這份簇新的考具,即是從「喜三元」買來的,凡是闈中所需的用具,從釘錘到白泥小風爐,一應俱全,總計不下五十件之多,一時也數不清楚,只好挑最要緊的檢點:文具、燭火、食物。就這樣,也費了有半個時辰。為吳大澄兄弟送考的親戚已經到了,帶來兩名聽差;洪鈞沾光,那份沉重的考具不用自己攜帶了。

  鯉魚胡同在貢院之東,相去不遠,片刻走到。但見人頭攢動,人聲如沸,抬眼望去,五開間的大門,豎著三方直匾,中間是「天開文運」四個泥金大字;東西兩方題的是「明經取士」和「為國求賢」。進了大門是二門;二門之內,才是「龍門」,送考的人到此止步了。

  經過照例的搜檢,洪鈞與吳大澄兄弟便分路了。他的號舍在東面,是有名的「龍」字型大小——龍字型大小的出名,有兩個原因,一個是乾隆九年,高宗臨幸貢院,看到舉子們在那一間站起來挺不直腰,躺下去伸不直腳的號舍中,「代聖人立言」的苦況,大為感動,禦制七律四章,刻碑樹立于貢院正廳的「至公堂」中。詩中有詞臣歌頌,說是「添得青袍多少淚,百年雨露萬年心」的「名句」是:「從今不薄讀書人」,「言孔言孟大是難」。

  另一個原因是,龍字三號有一株古槐,婉蜒而西,夭矯如龍,橫過市道,蓋覆於西面的號舍。這株古槐名為「文昌槐」,據說有關文運:如果鄉會試的年分,枝葉茂盛,得士必多。又說:闈中舉子如果有病,在文昌槐前虔誠禱告,摘槐角煎湯服下,立刻痊癒,靈驗非常。洪鈞經過那裡時,就看到兩個面有病容的人在那裡焚香默禱。

  找到了號舍,洪鈞招手喚來一名號軍,未語先笑;接著,將早捏在手裡的、一塊約莫二兩重的碎銀子塞到他手裡。這是很重的賞賜,號軍立刻滿臉堆歡地先請了一個安,然後問道:「老爺貴姓?」

  「我姓洪。」

  「聽口音是蘇州人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好地方,好地方!」那號軍高伸拇指,「蘇州的文風最盛,專出狀元,說不定就是洪老爺!」說著又恭恭敬敬請了個安,仿佛是在預賀他大魁天下。

  洪鈞矜持地笑著:「勞你駕——」

  他一句話沒有完,號軍搶著接口:「是,是!都交給我。洪老爺先逛逛去吧。『至公堂』這塊匾,明朝留到如今,是嚴閣老寫的。也算貢院一景,你老不可不看。」

  於是洪鈞聽他的話,鑽出號舍柵欄,漫步閒逛了一番。到得日色將西,只見跟他一樣在閒逛的舉子,急步匆匆,各歸號舍,知道要封號了,不敢耽擱,也回到了龍字型大小。那號軍已將他的那間號舍收拾乾淨,並且替他煮好了一罐粥在那裡,正好飽餐。

  吃完晚飯,不過暮靄初合;同舍的舉子們往來奔走,胡亂搭訕,打發辰光。洪鈞是早就打定了主意的,放下號簾,靠著包裹打盹。外面人聲鼎沸倒不足以擾亂他的心境,卻不知怎麼想起了煙臺,心湖中激起一陣又一陣的漣漪,再也不能平靜。點起蠟燭,翻檢考籃,誰知再也找不著藹如寫的那封信,怏怏然地只好作罷。

  這一來,越覺得心上有件事放不下。勉強克制自己,盡力拋除雜念,也只得半睡半醒地挨過半夜。人聲靜了不多片刻,忽又紛亂;隱隱聽得傳言:「發題紙了,發題紙了!」

  於是洪鈞也不能再睡了。起身想伸個懶腰,不道一頭撞在號舍頂上,火辣辣地痛。可是也就是這一撞,倒把他的殘餘的睡意,驅逐無餘。揉一揉頭頂心,鑽出號板,大大地挺一挺胸,直一直腰,雙腿在地上交替顛頓了一番,覺得舒服了好多,方始喚號軍去要了一張題紙來。

  會試與鄉試相同,第一場照例在四書中出三個題目,作三篇八股文;另作五言八韻詩一首。所不同的是會試及順天鄉試的第一場,文題及詩題,皆由皇帝所出——三月初八一早,尚未放舉子入場時,便由皇帝交下密封的論語、中庸、孟子各一本,以及詩題一紙。由禮部堂官資送到貢院,先由「知貢舉」的大員在貢院門口跪接。然後捧著「欽命四書題」供奉在至公堂中,傳鼓通知。四總裁肅具衣冠,在內簾門口跪接。自此而始,關防特別嚴密,只准進,不准出。因為那三本書中,有朱筆圈出的題目,總裁請善於書法的房考官寫好題目,監督工匠刻板、印刷、點清題紙數目,一張不准漏出。這樣從早忙起,總要忙到午夜,方始就緒。所以發題紙總在三月初九的子、醜之間。

  洪鈞看那三道四書題,論語是「畏大人之言」兩句;中庸是「君子未有不如此」兩句;孟子是「以予觀于夫子至遠矣」兩句。詩題向例用七言詩一句;這次很特別,只有六個字,「千林嫩葉始藏」。

  看完題紙,洪鈞亦喜亦憂,喜的是四書文的三個題目,倒有兩個在文社中模擬過的;其中得意的片段,都還記得,正好用上。憂的是「千林嫩葉始藏」仿佛是一句賦,卻不知它的出處。

  不過,這也不要緊,慢慢可以向人請教。且先把三篇文章做起來再說。打定主意,便歸號舍。先點上燈,鋪好筆硯,喚號軍沏了一壺茶來,拿考寓房東所送的「狀元糕」之類的幹點心,閑嚼果腹,靜靜構思。

  半夜辛苦,做好了兩篇文章。回憶舊稿,著意修改,自覺精彩紛呈,十分得意。吃完早飯,趁著興頭,做第三個題目。直到過午,方始脫稿。號口已在「放飯」了,照例一瓦缶的白米飯,一大碗寬湯的紅燒岡,名為「紅肉五花湯」。洪鈞吃得一飽,倚牆假寐。三篇文章就緒,而時間還很寬裕,心情自然輕鬆,閉上眼就有濃重的睡意,雖然睡得並不舒服,但也直到上燈時分方醒。

  醒來就想到那首試帖詩,照原來的打算,不妨找人去問問出處。鑽出號板,沿著永巷往東走去。一號七十間,直走到底,始終不曾發覺可以請教者,有的攢眉苦思,不忍打攪;有的振筆疾書,不便打攪;還有的一見洪鈞走近,趕緊拿雙手覆在卷面上,兩眼直瞪,滿含敵意,是防他偷看的樣子,那又不願打攪了。

  「管他呢!」洪鈞在心中自語:「試帖詩總是試帖詩,望文生義,只扣住題目白描,在對仗、音節上多下些功夫,也可以敷衍得過去了。」

  打定主意,重回號舍,很快地將一首五言八韻的試帖詩做好,暫且丟在一旁。調墨選筆,開始謄正,他那一筆小楷又快又好,不過午夜時分,三文一詩,盡皆殺青。喚號軍打水來洗了把臉,續上一支蠟燭,重新再看一遍。照規定,謄正的卷子亦可添注塗改,但以不超過百字為限。洪鈞只點竄了七八個字,便即罷手。略歇一歇,便即交卷領簽,趕著「放頭排」出場,卻不回考寓,徑出崇文門,在大柵欄找一家「金雞未唱湯先熱;紅日東升客滿堂」的澡塘子,痛痛快快地「水包皮」一番,然後喚跑堂的沽酒叫菜,吃飽喝足,呼呼大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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