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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四


  聽洪鈞談了經過,藹如只有這樣一句話:「只要靠得住。」

  「不會靠不住的。第一,要托,當然托可靠的人;第二,只說帶一封信。人家不知道內中有匯票,自然就談不到見財起意。」

  「那好!」藹如問說:「到時候我找什麼人去接頭?」

  洪鈞想一想答說:「找海關上的張庶務好了。我會重重托他。」

  「張庶務我也認得。這件事就這麼說了。」藹如問道:「你不原想去看我娘?是去了回來吃飯;還是吃了飯再去?」

  「去了回來再吃飯。」

  於是藹如陪著他到後街去看李婆婆。相見之下,都有悲喜交集之感。李婆婆白髮紛披,老得多了,不過精神卻很不壞,絮絮然問洪鈞的境況;談撚軍干擾登萊,如何風聲鶴唳,一日數驚。以後提到霞初,卻為藹如攔住了。

  「娘!你不要去想這件事了。人死不可複生,多談多想,徒然難過,何必?」

  「對了!世亂年荒,凡事要想得開。最要緊的是,保重身子。你息息吧!明天再來看你。」洪鈞說完,人也站了起來,就此告辭。

  回到望海閣,只見樓下霞初原來住的那間屋子,雙扉深鎖。洪鈞要求進去看一看,作為憑弔。等開門一望,大感意外;室內一切如舊,只是桌椅上都蒙著薄薄的一層灰而已。

  「我本來想替她安一個靈位,有人說,老娘還在,供一座靈位,嫌忌諱。所以,我特意留著原來的樣子;等過了霞初的周年再收拾。」藹如的眼圈紅了,「姊妹一場,想起來像做了一場夢。」

  她的厚道多情,在這件事上便看得出來。洪鈞口頭沒有表示,心裡卻著實感動。

  「也不必傷心!」洪鈞勸慰她說,「在我看,她倒是大解脫。鴛鴦同命,緣結來生,想得超脫些,倒是好事。倘或她跟小潘一死一生,則死者已矣,生者何堪?那以淚洗面的日子,怎麼過得下去?」

  「是啊!『死者已矣,生者何堪?』她倒是跟潘二爺泉台團聚了,只是讓我們還活在這裡的人,替她掉眼淚。」

  「算了!『月有陰晴圓缺,人有悲歡離合,此事古難全。』你一向豁達,怎麼也看不開?走!」洪鈞強拉她出門,「上樓去吧!」

  * * *

  由於洪鈞所念的那兩句東坡詞,提醒了藹如,這天是中秋前夕,特意關照小王媽,多備幾樣菜;將晚飯開在畫室東窗下,好延月光於書案之間。

  把酒話舊,相識四年,倒有三個中秋,是在一起盤桓的。彼此都覺得難忘的是前年的中秋,正當洪鈞複回煙臺,及時脫霞初於螺絏,並且恢復了她的自由之身;而又在他跟藹如定情於福山旅舍之後。追憶前情,無不感慨,但感慨的由來不同。

  「你看,兩年功夫,生離死別!」藹如黯然說道:「誰會想得到,霞初跟潘二爺都不在人世了!」

  洪鈞不作聲。他想的是自己,兩年功夫,困境如舊;如今連會試的資斧,依然還要乞援於藹如,想起來真不是滋味。

  「你怎麼不說話?」

  「我在想,」洪鈞盡力拋卻過去,望著海面初升的明月說道:「想明年的中秋,是何光景?」

  「明年的中秋?」藹如用斷然的語氣說:「我們一定不會在一起!」

  洪鈞微吃一驚,「怎麼?」他問,「何出此言?」

  「你想,那時候你在京裡;我在煙臺,怎麼能在一起?」

  這是說,明年的春闈,洪鈞一定得意,而且會點翰林;這樣,自然是在京中供職。但是,藹如是不是一定會在煙臺呢?他心裡在想:她這句話是不是一種試探?如果是試探,自己又該怎麼回答?

  這樣轉著念頭,便不自覺地抬眼去看藹如。明亮的月光映照之下,只見她也正雙目灼灼地望著他,仿佛急待他答覆似地。

  「我的話說得不對?」她追問一句。

  「也許是,也許不是。」

  藹如撇一撇嘴,「這種囫圇吞棗的話,」她說,「我不愛聽。」

  「不是我說話不著實,只為你那句話要分兩截來說。前半截『也許是』;後半截『也許不是』!」

  藹如笑了,「誰知道你說話那麼轉彎抹角!」她說,「前半截一定是!」

  她沒有說「後半截」,也就是不談她自己。而在洪鈞卻覺得是非談不可,至少是非有個交代不可。

  而且,這個交代還不能遲疑。很流暢的交談,稍一囁嚅,便顯得有了機心,令人生言不由衷的反感。如果是信口回答的神態,即或說錯了,也是無心之失,容易邀得諒解,也容易想法子挽回。

  念頭閃電般在心頭轉過,答語也不假思索地出了口:「『天涯海角同榮謝』,如說明年此時,我一定在京裡,又為什麼不可以接你們母女作京華之遊?」

  這一篇「急就章」,他自己覺得做得很不壞。而從藹如的明爽如此夕秋光的笑容中,證實了他的自信不虛——藹如的笑容變得神秘了,雙目灼灼,睫毛閃動。洪鈞細細分辨,知道他的話在她看是一個很好的提議,她已經神思飛越,在嚮往軟紅十丈的冠蓋京華了。

  「京裡是所謂『天子腳下』!我娘常說,走南到北,地方也不少,只可惜沒有進過京,這麼大一把年紀,只怕——」

  這不是李婆婆的話沒有說完,而是轉述的藹如覺得忌諱礙口。洪鈞當然明白,欣然許諾:「只要明年春闈僥倖,不管是點翰林,或者分發到部裡當司員,能在京供職的話,我一定讓你母親能了這個心願。」

  * * *

  這個無意之間訂的約,給了藹如一個很好的進言之階。當洪鈞向李婆婆道別時,她順理成章地提到了這件事,而且以非常興奮樂觀的語氣,提出保證,母親的一瞻帝闕的平生之願,必能達到。因為,洪鈞明年會試,定會高中,留在京裡做官。

  等洪鈞在八月二十動身回鄉,藹如立即著手為他籌措公車北上的盤纏。主意是早就打定了的,如今第一步先要取得母親的允許,措詞便從洪鈞的諾言說起。

  「娘!你老人家要想進京玩一趟,先得答應我一件事。」她侃侃然地說:「那所市房,我想把它押出去,或者賣掉,去放利息。」

  「放利息?」李婆婆困惑了,「你是怎麼想來的?賣掉了再去放利息,還有可說;押出去得付利息,拿利息放利息,兩手空空,白忙一陣;倘或放倒了,血本無歸!你這是打的什麼算盤?」

  「這有個道理,」藹如這時才說明白:「只為有個人,我非借錢給他不可,洪三爺。」

  李婆婆一愣,但旋即恢復了原來的神色,「他跟你開口了?」她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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