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狀元娘子 | 上頁 下頁 | |
八二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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洪鈞恍然大悟,另有一封他還不曾接到的信,是報潘司事的噩耗。感念舊交,亦傷自己的命途多舛,剛有個可資倚恃的好朋友,誰知鏡花水月,轉眼成空,因而也就忍不住熱淚奪眶而出了。 就這樣「流淚眼觀流淚眼」,一樓沉寂。彼此都覺得有相擁痛哭的需要,但卻都釘在那裡未動。好久,洪鈞才長長地噓口氣:「唉!真是萬想不到的事。」他強自振作著問:「你母親還好吧?」 「她老人家再有個三長兩短,我可真是不能活了。三爺,」藹如喘著氣說,「我從來沒有這樣累過!真是心力交瘁。」 「換了誰都受不了!」洪鈞扶著她的手說,「你坐下來,息一息。」 「這會兒好多了。」 藹如伸一伸腰,打起精神來接待初歸的遠人,一面替他張羅茶水點心,一面詢問旅況,東一句、西一句地不著邊際,直到飯菜上桌,坐定了下來,才能從頭細談。 潘司事的不幸遭遇,只得諸于傳聞,但遇害已經證實,屍首已在海陽與即墨之間的金家口地方發現——潘司事是押運一批李鴻章大營採購的軍需到徐州。其時東撚盤踞在萊陽一帶,道路艱難;只以軍用緊急,限期迫促,牛八爺與潘司事商量,決定冒險由東面繞過萊陽,取捷徑沿黃海南下。哪知東撚勾結兩名外國流氓,偷運一批槍炮來華,定在峻山海口交貨。潘司事欲速則不達,恰好碰上。 「潘二爺倒楣,賠上一條性命。牛八爺也搞得很慘,那批軍需要值九萬多銀子,貨色不到,李大人的大營自然不給錢。」藹如憤憤地說:「不但不給錢,還要加幾倍罰他先收的定洋。又說誤了軍用,要用軍法辦他。你想想,這哪裡還有老百姓過的日子?」 洪鈞唯有停杯嘆息,勉強吃完這頓食不下嚥的晚飯,起身說道:「我看看你母親去。」 「今天晚了,明天再去吧。」藹如問說:「你的行李在哪家客棧?我叫人去取。」 「也沒有什麼行李。」洪鈞心裡有許多說不出來的顧忌,覺得一動不如一靜,假造一個藉口說:「我約了朋友在客棧相會,暫時還不能搬來。」 「那麼今天呢?」藹如問說,「你還得回客棧?」 「不!今天只怕要談個通宵了。」 說著,洪鈞離開飯桌,直向藹如的畫室走了去。這天是八月十三,月色已經很好了,清輝流瀉,室內雖未點燈,亦能看得很清楚。畫桌上堆著什物,椅子上沒有坐墊,地上堆著些箱籠,完全失去了洪鈞所熟悉的那種雅清恬適的氣氛。 「這一陣子亂糟糟地,也懶得收拾。」藹如在他身後說,「到我臥室房裡去坐吧!」 「這裡就好!」洪鈞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,遙望銀光閃爍的大海,若有所思地說:「在蘇州,遇到月亮好的時候,我總這樣在想:你一定坐在這裡回想我們在一起的日子。是不是這樣?」 「你猜對了一半。我坐在這裡只是想你在蘇州幹什麼?是看書、玩月,還是跟朋友在一起?」停了一下,藹如低低吟了兩句詩:「『海上生明月,天涯共此時』。」 「總算又在一起了!」洪鈞透口氣,似有餘悸地說:「你不知道我端午以後這兩個月的日子。撚軍衝破運牆,我還不擔心。後來聽說倒守運河,打算拿撚軍圈在山東這三面環海的一塊地方,聚而殲之,我可真的著急了!你又沒有信——」 「我何嘗不是天天想寫信?」藹如搶著說:「無奈一想起寫信就犯愁,不知打哪裡說起。我常常在想,生在亂世,倒是無情的好,免得牽腸掛肚受罪。」 洪鈞不作聲,儘量回憶過去柔美在握的感覺。與眼前相較,她的手似乎硬了些,當然是消瘦了的緣故。 「現在,談談你的事。」藹如問道,「你打算幾時進京?」 「還沒有打算。」洪鈞搖搖頭,「無從打算起!撚子真害苦了我。」 這是說,潘司事為撚軍所害,洪鈞會試的資斧便完全落空了。藹如想問,莫非他蘇州的親友,一無資助?但話到口邊,又咽了回去,默默地盤算著。 「我們蘇州的俗語:『船到橋門自會直』。你也不必替我發愁。」 「我真是在發愁。以前天大的事都難不倒我。從霞初一死,我的心情不同了,自己也不知道什麼緣故。」藹如突然問道:「你進京會試,要花多少盤纏?」 聽得這句話,洪鈞的心亂了。他知道她問這句話的用意;只是自己始終還不能決定,應該不應該再接受她的幫助?而此刻卻必須作這個為難的決定了。 「三爺,」藹如催問著,「你平時總計算過吧?」 「光計算過有什麼用?」 「談談也不要緊。」藹如問道,「總得五百兩銀子吧?」 「省一點,不用這麼多。」洪鈞不知不覺地作了決定,「有三百兩銀子,也可以敷衍了。」 「我來想法子!」藹如低聲地,仿佛自語似地說。 洪鈞無以為答。他的心裡很複雜,也很矛盾。對於她的慷慨,實在不願接受;卻又挺不起胸來說一句辭謝的話。慚感交並,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得體! 藹如也保持著沉默。她並不期待著洪鈞作任何表示,因為她拿這件事當作自己的難題,只是在思索,如何才能找出那幾百兩銀子來? 洪鈞終於開口了,恰好問到她的心事:「你打算怎麼想法子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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