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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九


  這多少是透露了一點消息。洪老大大飽經世故,由這一點透露中,參悟出許多情由。默默地細想了一會,問出一句話來:「她自己是怎麼一個打算呢?」

  「我不知道。」

  「你怎麼會不知道?莫非她自己的終身沒有跟你談過?」

  談終身當然是論嫁娶;如果藹如沒有跟他談過,那便表示交情有限,也就談不到什麼「用條軟索子」拴住了!洪鈞心想,老娘這一問,圖窮而匕首見,自己再也無法閃避了。

  就在他這考慮答語的當兒,洪老太太又開口了:「你說她軟索子拴住你,是不是你不想再她,她非纏住你不可呢?」

  這話問得更厲害了,「不是,不是!」洪鈞自覺如果唐突藹如,於心不安,「她沒有糾纏。」

  「既然沒有糾纏,你又心煩什麼?」

  話竟一句比一句緊,洪鈞有些招架不住了,因而口不擇言,不知不覺吐露了本心:「是我在想,」他說,「不娶她,對不起人;想娶她又辦不到。」

  洪老太太點點頭,滿意于兒子言語坦誠,「眼前自然力量不夠,辦不到。」她很有信心地說:「三兩年之後,境況好了,一定可以如願。」

  「境況好了也不行!」

  洪老太太大為詫異,「說,」她通視著兒子問:「到底有什麼難處,你為什麼老是要吞吞吐吐,不肯實說?」

  「說了無用,不如不說。她,」洪鈞很吃力地說:「不肯做偏房。」

  這個回答,大出洪老太太意外,而且也震動了,望著洪鈞好半天說不出話來。

  見此光景,洪鈞深為失慘。這樣一句千鈞之重的話,不該在毫無把握的情況之下,輕易出口。而且這句話也說得太直率,易生反感。作為一家之主的老母,如果板起臉來說一句:「那是萬萬做不到的事!」豈非再無挽回的餘地?

  這樣轉著念頭,心中隨即浮起濃重的不安和關切,目不轉睛地看著母親。好久,才能確定,母親的臉色像春冰解凍般,逐漸地在緩和了。

  「她倒是有志氣。論她的人品,再是她的家世,不肯做偏房,也不能說她妄想。至於到我們家,不肯做偏房,當然有點難處。不過,也不是一定辦不到的事!」

  聽得這話,洪鈞喜出望外,轉而懷疑自己是聽錯了,便即問道:「娘,你說不是辦不到的事?」

  「你先不要高興。事情沒有那麼容易。」洪老太太有意潑他一盆冷水,「難,難——」連連說了好幾個「難」字。

  想想真是難!既不能停妻再娶,而藹如又是那樣的出身,洪鈞真想不出何以「不是一定辦不到的事」?一顆剛昂揚的心,倏忽又低沉了。

  「這件事要好好想,好好商量。」洪老太太慢條斯理地又說:「辦不辦得到是一回事;值得值不得這麼辦又是一回事!」

  「怎麼值不得?」洪鈞很快地接口,「她人很賢慧,也幫過我許多忙。」

  「莫非你少奶奶不賢慧,沒有幫你許多忙?」

  洪鈞語塞,勉強辯道:「話不是這麼說。」

  「應該怎麼說?」

  做母親的是不希望兒子的心太熱,怕萬一不成,所受的打擊更重,所以這樣咄咄逼人地質問。而洪鈞在情急之下,反倒擠出一片道理來了。

  「夫妻跟外人不同,同甘共苦,休戚相關,既然稱為內助,幫我是應該的。人家不同,非親非故,只為情分,這樣幫我,更加難得。如果能娶了來,當然也是一個賢內助。」

  洪老太太笑了,「我看你的福氣比哪個都好。」她開玩笑地說:「有兩個賢內助。」

  雖是玩笑,無形中等於默許藹如可以成為他的正室。洪鈞當然高興。至於如何能夠讓藹如成為他的正室,他卻不敢去想。一想,連這點點虛幻的喜悅也不存在了。

  * * *

  過了元宵,年就算過完了。正月十八收起祖宗的「喜容」,撤去條桌。洪鈞立即開始按照預定的課程,開始用功,準備明年春闈一獻身手。

  閑下來當然會想藹如,同時也會想到母親的話,卻苦於沒有機會能夠細細叩問,老人家究竟是怎麼一個打算?

  倒是從妻子口中,偶爾可以聽到一言半語。但洪鈞自從表明了藹如的願望以後,便常有隱隱的內愧,覺得自己大有「滅妻」之嫌,所以不能跟妻子談藹如的事——納妾可以談;另娶一房正室不便談。不然,又置洪太太於何地?

  就這樣光聽洪太太在談,一鱗半爪湊起來,也能看得出一點名堂來了。洪老太太的意思是,藹如總該有件什麼事,使洪家覺得值得去幹這件驚世駭俗的舉動,這也是為了對親友宗黨有所交代。

  「那應該是件什麼事呢?」洪鈞不斷地在想,終於想通了,那應該是件對他幫助極大的事。

  這種想法使得洪鈞頗感困惑,更感羞慚。希望從藹如那裡取得極大的恩惠,而以「正室」的名位相報,這哪裡是鬚眉男子的作為?不過,這種想法出於親心,不便公開表示異議。好在時候還早,既然母親的本意,不反對用花轎將藹如抬進門,「條件」盡可慢慢談。頂要緊的是,自己是以什麼身份來辦這件喜事!倘若明年春闈榜發,仍舊是一名舉人,那就什麼也無從談起了!

  這是一個最徹底的省悟!一念轉移,盡掃雜念,銳意進取。連藹如的來信,都能看過丟開,不作答覆。

  * * *

  四月中旬,洪鈞同時接到兩封信,卻是無論如何不能不寫回信了。

  一封是藹如的。說是連寄過兩封信,都不曾收到回信,當然很惦念。不過她能想像得到,必是下帷苦讀,沒有功夫細作書劄,而又不願草草作複的緣故。因此,對這封信她仍然不期望會得到覆信。

  另一封是潘司事的,也是在煙臺所發。談到他在牛八爺那裡的情形,己有了變動,不再司理爐房,而是專為牛八爺奔走南北,從事貿易。買賣做得很發達,估計年下分的花紅不會少;慨然表示,洪鈞會試北上所需的資斧,由他獨力擔任。此外,另由錢莊匯出五十兩銀子,「孝敬」洪老太太,「以備添制夏衣之需」。

  這封信為洪鈞帶來無比的喜悅,真有滿身通泰,草木有情之感。當時喜孜孜地拿著信去稟告堂上,洪老太太聽兒子念完了信,高興得掉眼淚。

  「這可了卻我一樁大大的心事。」洪老太太說:「今天晚上可有一覺舒服覺睡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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