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狀元娘子 | 上頁 下頁
七七


  這一下,是洪太太大出意外,急急問說:「中秋之前,她不是來了信,沒有告訴你?」

  「沒有!」

  「這才真的是奇了!我以為她一定會在信裡要提到,可是你沒有問!我想,一定是你不願意提這件事,我為什麼要開口惹你心裡不舒服?」

  細細想去,妻子的話,理由十足,竟無法駁她一個字。洪鈞前前後後想了一遍,覺得這件事錯得沒有道理,既不知應該怪誰,亦不知如何補救。無可奈何之下,唯有付之抑鬱難宣的一歎。

  「你也不必歎氣,錢還在這裡!」洪太太取出十兩一個的元絲四個,放在桌上,「我沒有動過。要寄還她也不遲。」

  「這件事窩囊透頂了!」洪鈞答非所問地說:「她是度量很寬的人,或者不致于不高興。不過,我們自己想想,未免對不起人。」

  「她的度量很寬,我的也不狹!」洪太太針鋒相對地回答,可是詞鋒雖利,卻並無負氣的意味。

  洪鈞心中一動,試探著說:「『若從內助論功勳,合使夫人讓誥封』,你的度量不見得會那樣寬吧?」

  他念的是袁子才的兩句詩。乾隆年間的狀元畢秋帆,早年與京中名伶李桂官結為「膩友」,曾多方激勵畢秋帆上進。後來畢秋帆點了狀元,李桂官便被戲呼為「狀元嫂」。袁子才的詩,便是描寫的這一段佳話。洪鈞一時想到,遽爾引用,洪太太卻聽不懂他念的什麼?少不得要追問一句:「你說什麼?是什麼我度量不寬?」

  洪鈞無法為她細作解釋,「我是說笑話。」他顧而言他地說:「你把銀子收起來吧!既然夠了半年的澆裹,我也可以松一口氣,但願明年老太太身子健旺,平平安安,無事為福。」

  「這一層,你儘管放心好了。老太太自有我照應。」

  由這句話想到妻子平日的賢慧,洪鈞感激之念,油然而生。於是望海閣的一切,也就不再去談,不再去想了。

  * * *

  洪太太卻與他不同。有一點使她很感動,也很佩服。幾十兩銀子,數目說大不大,說小也不小,送了人提都不提。而且對方並無一語道及,居然也不問一聲。這在洪太太自問,是件做不到的事。

  因此,她一連幾天,閑下來就在想藹如;也想到洪鈞那天所念的兩句詩。想來想去,終於想出些道理來了。

  「喂,我倒問你。那天你說什麼誥封不誥封,是怎麼回事?」

  洪鈞一楞,細想一想記起袁子才的那兩句詩。但事過境遷,心情不同,不願多談,便索性抵賴:「我想不起來了!哪裡念過什麼詩?」

  「不是詩是什麼?有板有眼的七字句,不是詩?」洪太太又提他一句,「就是我們談山東寄銀子來的時候,你說我怎麼度量不寬!」

  這下無可逃遁了!但洪鈞不願輕易談到藹如的終身,先虛晃一槍,閃避開去,「這件事,說來話長!」他說,「我們晚上再談。」

  以前也常談起藹如,而且常是洪鈞自己在有意無意之間談到。可是談到望海閣中的風光,他總是出以一種行雲流水,春夢無痕的態度,仿佛逢場作戲,了不在意似地。因此,對於藹如有無迎入洪家的可能,反倒是洪老太太和她的兒媳,比較關心。這就是洪鈞的手腕,也就是潘司事跟霞初說過的,洪鈞在母妻面前的所謂「活動」。

  活動已經有了效驗,如今由於中秋饋銀這件事感動了洪太太,特為問到藹如,正是作進一步表示的好時機。可是洪鈞卻深感為難,因為藹如的所欲太高,毫無通融折衷的餘地,如果策劃未善,貿貿然地揭開底蘊,倘或不成,交情就一定中斷了。

  這一下午,洪鈞不斷在盤算這件事;直到二更過後,洪太太服侍婆婆安睡,回到自己臥室中時,洪鈞仍在訪惶,不知道應該怎麼樣去跟妻子談藹如。

  洪太太倒也不急,收拾完了睡前的一切瑣屑細務,在炭爐上續上兩塊炭,然後泡了兩杯茶,遞一杯到丈夫手裡。這不用說,是打算好了的,要從容細談藹如。

  箭在弦上,不得不發的那一刻,洪鈞方始認清了鵠的:只談藹如,不談自己。這一來,心情就比較輕鬆了,悠閒地喝著茶,靜等妻子開口。

  「藹如跟你的交情很不淺吧?」

  不想第一句話就難回答。洪鈞不能承認,也不能不承認,閃避似地反問一句:「你以為她跟我交情很不淺?」

  「我老早就知道了。」洪太太答說:「那次潘司事來,老太太找他問了好些話,我也聽見的。再說,如果她跟你交情不深,不會老遠地寄銀子來;你跟她交情不深,也不會平白地去欠她一個情。」

  後面的這幾句話,表示她看得很深。洪鈞覺得此時承認是最好的時機,便點點頭,卻又歎口氣:「交情雖深,有什麼用?」

  「怎麼呢?」洪太太說,「我又不是會吃醋的人。而且我以前也跟你談過,倘或人品好,娶了來也是我的一個幫手。」

  「娶了來?」洪鈞使勁搖著頭,「談何容易?」

  洪太太啞然。青樓名妹,量珠聘來,莫說此刻的境況,力所未逮;只怕丈夫就是中了進士做了官,一時也還不能享這樣的豔福。自己的話確是不免說得太沒有分寸了。

  夫婦倆各自低頭沉默了好一會,洪太大問出一句話來:「照這樣說,你們就白好了一陣子?」

  「不是白好了一陣子,又怎麼樣?即使你賢慧度量寬,她的人品也好,能娶了來決不會讓你生閒氣,無奈事情很難,決不會成功!」

  「那也不見得。」洪太太說,「無非是她身價——」

  「不是,不是!」洪鈞亂搖著手,打斷了妻子的話,「你這樣說,就是小看她了!」

  想想果然,決不是錢上的事。藹如能寄幾十兩銀子來為他過年,自是深知他的境況。倘或傾心相許,當然就不會要什麼身價銀兩。

  「那麼,她是為什麼呢?」洪太太的思路,一下子豁然貫通,脫口說道:「莫非她要爭一副誥封?」

  話一完,臉色也開始變得蒼白異常,一雙眼睛睜得好大,流露出遭遇到強烈的威脅而自覺無力抗拒的驚惶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