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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六


  「給三爺寫信?」

  「嗯。」藹如無心跟她閒話,又問一句:「有事嗎?」

  「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。明天談也不要緊。」小王媽笑一笑,「我不打擾小姐跟三爺談心了。」

  這一下點醒了藹如,心想:寫信不就是談心嗎?所不同的是以筆代口而已!自己只當與洪鈞覿面相對,想說什麼就寫什麼,有何難處?

  於是,等小王媽一走,隨即在「三爺大鑒」之下,信筆而書。自我的拘束一解,文思便很活潑了;先從天氣談起,接著用「涼風起天末,君子意何如」的詩意,說到思念遠人的情懷,這樣,便很自然地問到洪鈞和他一家的近況。

  問完別人,少不得就要談到自己;旁及望海閣中的上上下下,便順理成章地透露了霞初的喜訊。

  信寫到這裡,就像談得投機那樣,話題隨心所欲,無須顧忌。但她仍舊用了一句假託之詞,說有人在筵前談到明年的試事,秋闈之後,便是後年的春闈,因而想到洪鈞在明年此時,或者已經北上,不知可有便中一聚的機會?

  有這樣情深意殷的幾句話在前面,以下的話便更好談了。不過她還是很謹慎、含蓄地說,長途跋涉,其事至艱,勸洪鈞及早綢纓。如果有她可以為力之處,決不敢辭,不過希望他早早告訴她,以便從容措手。

  * * *

  信到洪鈞手裡,正是冬至那天。「冬至大如年」,南北皆然。洪家這天祭祖,家祭祝告,乏善可陳,所以清清冷冷,絕少過節的情趣。

  祭畢「散福」,洪鈞意興闌珊,酒不多吃,話不多說。而就在這時候,民信局的差役來叩門了。

  「哪來的信?」他聽他家的老僕洪福在問。

  「山東來的!」

  聽得這一句,洪鈞的精神一振。全家亦都知道,山東的來信,寄自何人;以及洪鈞對山東的來信,如何重視。所以任他中途離席到書房或是臥室中去看信,沒有人說一句留他吃完了飯的話。

  信是很快地就看完了,可是想卻盡有得想。因此,洪鈞在書房中一坐一個鐘頭,不曾動過地方。

  「唷!爐子都快滅了,也不續炭。」

  洪鈞一驚,定神看時,才發覺是洪太太在說話。同時,也發覺自己手足凍得發痛,一個取暖用的炭爐,只剩下白灰中的星星之火,真的快將滅了。

  他沒有答話,起身撚亮了美孚油燈,將信放入抽斗,還上了鎖。清脆的「卡答」一響,在洪太太的感覺,仿佛洪鈞鎖上了心扉,而自己是被摒拒在門外了。

  「冬至大如年!」洪鈞的聲音中有著掩抑不住的感慨,「一年又快糊裡糊塗地過去了,明年不知道怎麼樣?」

  「明年這一年頂要緊,熬過明年就好了。」

  洪鈞懂她的意思,她也是指望著後年春闈丈夫會升騰飛化,一舉成名。可是,明年這一年又如何熬得過?

  洪太太在等他答話,而他實在想不出有什麼能夠安慰妻子而又能自慰的話好說。見此光景,洪太太的心又冷了半截。可是,她始終不曾忘記她的責任,境遇不論如何拂逆,做妻子的必得體諒丈夫。

  「你也不要煩!船到橋門自會直。憑你的本事,憑你的人緣,不會有什麼過不去的事。現在要守,『守得雲開見月明』,日子也快了!」

  這樣的話,也不知說過多少遍!而且,每一次說這話的態度和語氣都很認真,是確知必然如此的神情;絲毫看不出她是有心安慰,更不是隨意敷衍。

  因此,洪鈞起初覺得好笑,漸漸感動,明知她是撿好的說,亦裝做受了鼓舞,擺出愁懷一放的樣子。可是現在不同了,試期漸近,該有個切實打算,不能你騙我,我騙你,渾渾噩噩地過日子了。

  「守也得有個守的辦法。」他抑鬱地說,「不光是一日三餐糊口糊得過去,就守得出名堂來的。明年這一年,我要好好用一用功。」

  他沒有再說下去。因為如何用功,用不著跟妻子談,跟她談了她也不懂。這樣轉著念頭,神魂飛越,又到瞭望海閣上。晴窗雨夜,紅袖添香,讀書有何心得?「大卷子」寫得可有進境?便都有可談的人了!

  「我知道!」洪太太的聲音,打斷了他的思緒,「至多讓你苦到端午,明年下半年,你就可以什麼都不管。」

  「誰管?」洪鈞脫口相問,聽來完全是詰責的意味。

  洪太太不答,走到床後摸索了一會,捧出來一個描金的紅漆小皮箱,傴僂著腰,而且腳步蹣跚,一望而知箱子很重,捧它不動。

  洪鈞急忙上前,為妻子接力。箱子入手,果如所料,不由得便問:「是什麼東西?」

  洪太太依然不答,從梳粧檯的抽斗中取出鑰匙開了鎖。箱蓋一掀,便有一隻銀光燦爛的大元寶,耀眼生花。此外還有四五個「元絲」,好些散碎銀子。再有一張紅紙,上面歪歪扭扭地標著一些不知什麼文字還有符錄。

  「這是什麼?」洪鈞拿起那張紙問。

  「是我的賬。」

  「原來是『碼子』!」洪鈞定神看了一下,遞還給妻子,「只怕你自己都看不懂。」

  「看不懂我記它做什麼?」洪太太看一看賬說,「一共一百十五兩多,半年的家用夠了。」

  怪不得說他只須「苦到端午」,原來已有準備。可是,「這是哪裡來的呢?」他問。

  「人無遠慮,必有近憂!」洪太太也掉了句文,「是我平常省下來的。其中,其中——」她終於說了出來:「有一筆是八月初從山東匯來的。」

  「什麼?」洪鈞既驚且怒地問:「你怎麼不跟我說?」

  洪太太不怕丈夫發脾氣,只怕丈夫連脾氣都懶得發,此時平靜地反問:「你為什麼不問我?」

  「奇了!」洪鈞火氣益大,「我根本不知道這回事,問什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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