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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五


  霧畹春多鳳舞遲,佳辰長短是參差。悠揚歸夢惟燈見,來信河梁是別離。

  第一句不甚了了,但合第二句一起看,大致可以意會,是說彼此之間,機緣不巧,好事多磨。第三句的「歸夢」當然是指夢回煙臺而言;唯其夜夜在夢中相聚,所以不信已經別離,或者反疑醒時是夢。那種疑幻、迷離惝忄兄、全不分明的感覺,可真是為情顛倒了。

  藹如反復念著「悠揚歸夢惟燈見」這句詩,不由得便在腦中浮現了洪鈞「一千遍搗枕、一萬遍搗床」,輾轉反側,為情所苦的景象,心酸酸地只是想哭。

 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腦海中忽然冒出一個想法:既然如此,何以不回煙臺?想到他怨忽于「未容言語還分散」,料定下面的詩,必是他解釋的「言語」,急急又看下去:

  未知何路到龍津?浪跡江湖白髮新!空記大羅天上事,枉緣書劄損文鱗。

  途看之下,藹如只懂得兩句。「浪跡江湖白髮新」有著感歎於歲月蹉跎,時不我待的意味。「文鱗」是用的尺鯉傳書的典故。這句詩就字面解釋,是說白白寫了一封信,引伸其意便是不如不寫;或者所以不寫。

  寫信無用的原因是在第一句和第三句上。藹如不知「龍津」作何解?查了好些書,才知道龍津就是龍門。這一下,豁然盡解了。

  科舉得意,猶如「鯉魚跳龍門」,所以說「一登龍門,身價十倍」。而且試院的正門,就叫「龍門」,這也是藹如聽洪鈞談過的。所謂「未知何路到龍津」,與下句合看,自是一種「少小不努力,老大徒傷悲」的警覺。至於「大羅天上事」,在這裡當然是指殿試以後的風光而言。想到上一科的鄉試同年,金殿臚唱,春風得意徒然羡慕而已。此所以為「空記」。

  想到這裡,她完全瞭解了洪鈞「來是空言去絕蹤」的原因,只為兩榜未曾及第,一切無從談起,故而遠遠避去,連信都不寫,寫亦無用。

  到此算是徹底諒解了,同時也心平氣和了!只有為洪鈞感到委屈的一種難宣的抑鬱,歎口無聲的氣,再看最後一首:

  彩服何由得盡同?雪霜多後始青蔥。

  念到這一句,大受鼓舞,她不自覺地伸一伸腰,揚一揚眉,再看下去:

  天涯海角同榮謝,心有靈犀一點通。

  這二十八個字,在藹如是無比的安慰。前兩句是為洪鈞想,可以放心了。雖有牢騷,並未頹廢;而且他也想通了,人世科名,窮通富貴,各有遲早,何得盡同?唯有不墮志氣,不廢所業,經得起風霜雨雪的磨練,則自有青蔥發皇之日。

  後兩句是為自己想,可以放心了。「天涯海角同榮謝」,無異海誓山盟,哪怕在天之涯海之角,終歸要在一起共患難,同甘苦。她記得洪鈞鄉試那一年,從江寧寄來的四首詩,最後一句集的也是「心有靈犀一點通」。那不過是指兩情相感,而這相通的一點靈犀,是說她應有彼此禍福,乃至生死相共的默契。

  「難怪他不寫信!原來他是這樣想。」藹如不自覺地自語著,將那張濤箋細心折好,放在紫檀嵌螺甸的首飾箱裡。

  就這時聽得「呀」然一響;心無旁騖,已忘卻身在何處的藹如,不覺一驚。轉臉看時,原來是霞初在推門。

  「我在外面等了好半天了!」霞初滿面含笑,顯得異常快慰地。

  「怎麼不進來呢?」

  「我怕打擾你,不敢進來!」霞初帶些頑皮的神態,「這下可放心了吧?我在外面張望,只看你一會兒歎氣,一會兒發楞,到最後可是又抹眼淚又笑,也不知怎麼回事?反正只有你自己知道就是了!」

  藹如臉一紅,羞澀地笑著問:「怎麼說我抹眼淚,我自己都不知道。」

  「誰知道你自己知道不知道?」霞初一眼瞥見桌上一塊湖色杭紡手絹,趕緊撿起來捏一捏,振振有詞地說:「喏,證據在這裡!看你用的這塊手絹兒,可不是濕的?」

  這可賴不掉了。藹如笑一笑不再多說,只問:「潘二爺還沒有回來?」

  潘司事一下船,就為特地去迎接的牛八爺截住了。他先派人拿行李和洪鈞的信送了回來,又寫張便條附上,也就是轉告洪鈞所說的不負藹如的那句話。他自己還跟牛八爺在談事,可能今夜不會回望海閣。

  「他不回來最好。」霞初笑道,「今晚上我們一床睡,聊它一個通宵。」

  「發瘋了!有什麼聊不完的,要聊一夜?」

  「聊你的三爺啊!」

  【九】

  轉眼到了十月裡。潘司事寄了信來,決定明年此時,迎娶霞初。

  這一下倒勾起了藹如的心事。她默默在想,明年此時,洪鈞就該打點從蘇州起程北上了,這筆盤纏一定不在少數。她聽洪鈞談過,進京會試,各人的情形不同。有一種是寒士,一路搭便車、搭便船,甚至靠兩條腿走到天子腳下。在京裡當然是住不須房錢的會館,三餐在同鄉家輪流就食,或者一處處「告幫」,能湊個數十兩銀子,便可捱過試期。

  另一種略略好些,在家鄉由親友資助盤纏,精打細算,極其儉省。大致要到二月下旬,保和殿舉人複試之時,方始趕到。四月初會試放榜,倘或名落孫山,沒有資格參與殿試,立即出京,多一天都不敢住,為的是怕盤纏不夠。

  再有一種便純然是紈絝的味道了。怒馬鮮衣,僕從簇擁,早在年前就到了京。逛「胡同」,捧「相公」,敞開來先大玩一陣。盤纏是再也不用愁的,早有幾千兩銀子從原籍匯來,存在銀號裡陸續支用。如果不夠,一封信去,必有接濟。

  洪鈞當然不能,也不會學紈絝的派頭。可是像寒士那樣蕭索艱窘,在藹如也覺得太委屈了他。總要不豐不儉,有個排場,像個樣子才好!

  她決定寫封信給洪鈞。他們的書函往還,一向都是洪鈞先施,藹如後報,談什麼、接什麼,問什麼、答什麼,不生困難。有時兩函一複,更不愁沒話可說。而這一次是她主動,便不知從何說起了。

  就這樣臨筆躊躇,不知不覺到了午夜,房門上又剝啄作響,開門一看,是小王媽。

  「有事嗎?」她問。

  小王媽不即答話,望著桌上的筆硯箋紙說:「小姐又在作詩了。」

  「不是!是要寫信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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