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狀元娘子 | 上頁 下頁
七二


  霞初聽得心驚肉跳;但一開始便定了主意,非推翻她所求的那支簽不可!「月下老人只管人婚事,不管人生病。你求的這支簽,一定不靈。」她自告奮勇地說:「我來替你起個牙牌數。」

  牙牌現成,「嘩啦啦」一聲倒在桌上,霞初很熟練地洗了一陣,然後將三十二張牌一字排好,分成幾段翻開——是副極爛的牌,除了一個對子,什麼名堂都沒有。

  「對子是三開不是?」

  「不要緊!」霞初很輕鬆地說:「牙牌數要後面好,頭一副『下下』沒有什麼要緊。」

  誰知道第二副也是「下下」!這是霞初怎麼樣也想不到的。唯其如此,越發緊張,心想再來一個「下下」,萬事休矣!因此,洗牌的手都有些發抖了。

  「莫非是我欠誠心的緣故?」她先自己引咎,為推翻自己所起的牙牌數作個伏筆。然後眼觀鼻、鼻觀心地默禱:「天靈靈,地靈靈,菩薩千萬保佑!」

  禱完翻牌,第一段翻開八張,一開頭便是梅花、麼五、紅九這三張牌連在一起,湊成一副「巧合」;藹如不由得欣慰地說:「有四開了!」

  翻齊細數,一共十開是「上中」;霞初笑顏逐開地說:「貴人扶持,危而複安!」

  「你怎麼知道?」

  藹如知道她熟於牙牌數,但她不甚識字,只記得系於每課之下,要言不煩的兩三句話,而不知其詳。所以自己開抽斗找出一本名為《蘭閨清玩》的書來,內中就收有牙牌數,翻到「下下,下下,上中」一課,果然占得「貴人扶持,危而複安」;課文是一首七絕:「一文羞澀阮囊錢,心事還如百沸煎;且喜分金逢鮑叔,教人肝膽足圖全。」

  這可以猜想得到,沒有信的緣故,是阮囊羞澀,心緒不佳。這話不必對霞初說,只告訴她:「三爺沒有生病。」

  「是啊!我也在這麼想。萬一病了,上海、蘇州那麼近,為什麼不回蘇州去將養?就算在上海,亦總有他家的人在身邊照應,用不著替他擔心。」

  這個說法很有道理,而且是極淺近的道理,藹如奇怪自己何以見不到此?再想一想,不由得臉上發熱。她平日頗以能「提得起、放得下」自負,不想一涉私情,意亂神迷,方寸之間有這樣深的蔽塞,不能不感覺慚愧。

  * * *

  第二封信終於來了。接到手裡,藹如並不怎麼高興,甚至可說有些失望。因為薄薄地,已可料定不會超過三張信箋。

  打開來一看,比估計還少,只有兩張八行字。洪鈞說他發了前一封信的第三天,就回蘇州了,因為洪老太大的「宿疾復發」。所謂「宿疾」不是中風,是哮喘。這就是他久久沒有第二封信的緣故。

  公事當然延擱下來了。洪鈞在信中說,「兩月歸期已成虛願」,看樣子四個月也回不了煙臺。接下來便是問問藹如的近況,措詞很簡單。作為一通問候的信來說,是尺讀中的雋品;可是施之於藹如就不免嫌冷淡了。

  看完信,她倒抽一口冷氣。但有上次那種近乎自尋煩惱的經驗,這一次她比較聰明了,也比較冷靜了。

  霞初當然關心,但也深具戒心。她知道藹如是非常好強的性情,如果洪鈞的來信是可以公開的,她一定自己會說;倘或不說,最好不問。

  這樣又過了一個月,才有第三封信來。這封信比較長,說是因為公事忙,無暇寫信。又談他自己的「前程」,說要用功,還應該在蘇州,因為「友朋切磋之樂」是煙臺所得不到的。又說他深知藹如對他的期望,所以一定也希望他能住在便於用功的地方。言下之意,似乎不打算回煙臺了。

  對於這些話,她都從寬處去想,願意承認洪鈞的打算不錯。只有一點,她耿耿於懷,丟不下、拋不掉,洪鈞竟未提起,她何以不給他回信?

  「罷了!」她終於拋卻心事,自語著,「緣份盡了,不必強求。」

  先還想寫封回信,表明懷抱;再想想,既已緣盡,何必多事?連回信都不必寫了。

  她自己以為很看得開,旁人亦看不出她有何心事。唯獨關懷特深的霞初,冷眼旁觀,發覺她確實有些與往日不同的變化。變得比較沉默,比較愛一個人想心事——好幾次霞初發覺她一個人坐在窗前,遙望著茫茫無際的海水,眉宇間有著無可言喻的淡淡哀怨。也有一兩次目光迷茫,定睛仰視,好半天不動,還帶著些傻兮兮的微笑,那種神游八方,對眼前的一切仿佛都視若無睹的神情,讓霞初著實有些害怕。

  這便害得霞初也上了一段解不開的心事。她一個人想過,想到海關上去打聽打聽洪鈞的近況,甚至還想請測字的王鐵口代筆寫信給洪鈞,可是都只是想想而已!因為她太瞭解藹如了,這種做法都不是藹如所喜歡的。

  因為同樣的理由,她亦不敢跟小王媽談她對藹如的憂慮。這樣到了榴花照眼的時候,終於來了一個可與深談的人:潘司事。

  * * *

  潘司事的近況很不錯,這一趟回到煙臺,越發帶點衣棉還鄉的意味。捧出來四百兩銀子,仍舊由霞初交給藹如,拔還一部分欠款。照潘司事的估計,早則年底,遲則開春,他一定可以積到足夠的錢,為霞初恢復自由之身。不過,霞初沒有將這話告訴藹如,怕引起她的感觸。

  「光是我們好也無味,要大家好才好!」霞初歎口氣,將洪鈞對藹如由冷淡而無形中斷了交情的經過,盡她所知道的,所能想像得到的,都說了給潘司事聽。最後是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:「我實在想不通,藹如這樣的人品,對他又是那樣子情深義重,不知道洪三爺是怎麼鬼迷心竅,竟會這個樣於!」

  「或者真是緣份盡了!」潘司事無可奈何地答說:「如果藹如拋得開,就拋開吧!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