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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八


  「不會也不要緊。」霞初指著洪鈞說:「有行家在這裡,隨時請教。」

  「很容易的。」潘司事的興致也很好,「過年擲『升官圖』最好玩;一會兒封侯拜相,一會兒革職嚴議,不知道會有什麼奇怪的遭遇?玩這個蔔一年的運氣最靈!」

  「有這個說法嗎?」洪鈞懷疑,「我倒還是第一次聽見。」

  「信不信由你。來擲!」

  於是潘司事和洪鈞對坐,一個管名籌,依骰色行官運;一個管出納,計算輸贏。安排停當,擲一粒骰子,以點色分先後;藹如一擲便是個六,以下就無須再擲了。

  「起手最要緊!」潘司事向藹如說:「最好是『正途』,按步就班去應考,一中進士,點了翰林,升起官來快得很;而且什麼差使都能當,真正無往不利。」

  「如果起手擲個全色呢?」

  「那要看什麼全色。如是全紅,便封『衍聖公』,大賀。」

  「什麼叫『大賀』?」

  「就是功德圓滿,不必再玩了,等著收『賀錢』好了。」

  「那,」藹如笑道,「我情願不要當衍聖公;在旁邊看你們玩,手癢癢地,多難受。」

  說著,脫手一擲,四粒牙骰「嘔當」一聲,在碗中亂轉;停了是一對五,其名為「功」。

  「功也不壞。」洪鈞說道:「是監生,可望從正途出身。」

  接下便該洪鈞,巧得很也是一「功」;潘司事便即笑道:「真是,一張床上——」

  一語未畢,發覺有人踢了他一腳,將他未完的話踢斷了。抬眼一望霞初正在向他使眼色,警告他不可亂開玩笑。

  可是潘司事還是把話說了下去:「一張床上兩監生!」他看著霞初說:「該你了!」

  霞初正要擲骰子,藹如突然「噗哧」一聲笑了出來,然後急急離桌,伏倒自己床上,縱聲大笑。

  這一下無不詫異,也無不困惑,不知道她為什麼好笑。霞初便起身走了過去,也伏倒在她身邊問道:「你笑什麼?一定是想起了什麼笑話。來,告訴我!」

  藹如只是笑而不答,禁不住霞初一再央求,方始笑停了,輕聲說道:「傻瓜!你不想想『一張床上兩監生』是在幹些什麼?」說完又不好意思地笑了。

  霞初也覺得好笑,而且覺得奇怪,不明白藹如何以會有這種匪夷所思的想法。剛想發問,藹如翻身而起,不容她開口,便拉著她重新入局;臉上笑容盡斂,與剛才那種近乎放浪形骸的態度相較,益顯得一本正經令人凜然。尤使霞初覺得奇怪的,不明白她何以能如此控制自己?好笑有趣的事,說拋開便拋開。

  【八】

  這個年過得很熱鬧,但洪鈞總覺得忽忽若有所失,自己都不明白是怎麼回事?尤其是跟潘司事在一起時,有種說不出的不自在。

  不過,他知道,這就是所謂「困境」。玉堂吐氣,金屋畫眉,都還渺茫得很。這個心理上的「困境」不打破,做什麼事都不會起勁。因此,從正月初十以後,他就常常一醒半夜,思前想後,決意擺脫「困境」。

  這天後半夜睡不著,悄悄起身。凝神靜聽,樓上樓下,聲息全無,大概望海閣中所有的人,除了他以外,都還在好夢之中。掏出懷中的表看,長短針成一直線,恰好是卯正六點,那就無怪其然了。

  摸一摸棉巾罩著的磁茶壺,居然很熱;有熱茶可喝,便不必驚動任何人了。洪鈞提著茶壺,輕輕推門走到藹如的畫室,拉開窗簾遠眺。大海茫茫,凍雲漠漠,一片無盡無涯的灰白色。他忽然覺得心中冷得發抖,急急將視線移了開去,發見地上掉著一張紅紙,隨手撿起,無意間一瞥,不由得心中一動,急忙持向亮處細看。

  是一張帳單,上面一行一行寫著,某月某日局賬多少,總計兩百多兩銀子;然後有一行寫明「臘月廿九收銀三百兩,收支兩抵,存銀五十二兩四錢。」最後抬頭寫著:「潘二爺台照。」下署:「望海閣帳房」。

  洪鈞不安極了,也煩躁極了;只覺得頭上如夏天長了痱子那樣,有如針刺;身上一件皮袍子也穿不住了。勉強按捺心神,坐了下來,思索何以在此處有這張帳單?若非潘司事無意失落,便是小王媽有意佈置在此,希望他發現了,也能結一結帳。

  仔細想去,小王媽決不敢出此魯莽的舉動。不然,她豈不怕藹如知道了會責備她?然而就算是潘司事無意失落,落入自己眼中也夠難堪的了。

  可想而知的,在小王媽、在下人眼中,他如今在望海閣的身份已比不上潘司事了。轉念到此,洪鈞自覺自尊心已受了極沉重的打擊;而更多的是焦急,不知怎樣才能挽回已失的面子。

  說起來很容易,但也很難。脫手幹金,作個豪客,面子一定勝過潘司事,難的就在沒有這樣一筆短款。他一個人坐在那裡,心潮起伏,反反復複盤算了又盤算,終於死心塌地自己承認眼前要作一個豪客,是絕不可能的;要挽回失去的面子,只有期請異日。現在所能做的,也是唯一所應該做的是,面子不能再一寸一寸地撕下去了!

  於是,他很快地做了一個決定,就著畫桌上現成的筆硯,寫了一封信給潘葦如,託辭思念老母的病,夜不能眠;想請假三個月回蘇州去侍疾。同時很婉轉地要求,借支三個月的薪水。

  * * *

  「怎麼過了年忽動歸思?」潘葦如問說,「莫非蘇州有信來,催你回去?」

  「是!」洪鈞硬著頭皮說假話:「蘇州有信來。」

  「令堂不是早已脫離險境了嗎?」

  「去年冬天以來,情況又不太妙了。」

  「怎麼呢?」潘葦如問:「是怎麼不妙?」

  提到病情上頭,洪鈞就不敢自作聰明地瞎編了,因為潘葦如懂醫,騙不得他,只能含含糊糊地答說:「一半也是想念我的緣故,食不甘味,夜不安眠,叫人很不放心。」

  潘葦如點點頭,「上了年紀的人,大都如此!」他沉吟了一會說:「你回去一趟也好。如果病勢不礙,請你馬上回來。我這裡少不得你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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