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狀元娘子 | 上頁 下頁
六九


  「葦公厚愛,我亦實在不敢曠職太久。不過心掛兩頭,公私皆廢,自覺並非上策。我追隨葦公的機會很多,報效之日正長。眼前我想請葦公寬我假期,好好陪一陪家母。等堂上康復了再回煙臺,那時後顧無憂,就三年兩載不回去也不要緊。」

  「要說你我共事,也就是這一兩年的功夫。龍非池中物,後年春闈,你一定會得意,那時候我就高攀不上了。」

  「葦公太言重了!」洪鈞惶恐地說,「就算春閹僥倖,也許落個三甲。那時『榜下即用』,我一定要想法子分發到山東,來做葦公的屬下。」

  「文卿,」潘葦如話風一轉,忽然提到藹如,「聽說你以望海閣為家。這件事,老弟,我倒要勸勸你,逢場作戲,原自不妨;如說沉湎其中,起碼這個名聲傳出去,於你的前程就大有妨害。」

  洪鈞臉一紅,分辯著說:「葦公或者誤聽人言,我決不能如此荒唐。而況,李藹如是風塵中的奇女子,名臣之裔,偶遭淪落,實在是個才女;最難得的是見識很高。說起來,葦公也許不相信,我跟她是金石道義之交。她對我的期許很深,我亦不敢對她存著什麼狎侮之心。」

  「李藹如我也見過,氣質還不錯。」潘葦如趁機勸他:「既然她對你的期許很深,你就該不負她的期許才是。」

  「葦公說得是。這趟回蘇州,本就打算著侍母之暇,好好用一用功。」洪鈞又說:「就是在這裡,我自己也訂了課程,想來葦公總聽人說過,我沒有一天不看書,也沒有一天不寫字。」

  「你的字是好的。」潘葦如語氣中表示嘉許,「殿試最重書法。你如果肯在大卷子上確確實實下一番功夫,鼎甲也不是無望的。」

  「這,不敢存此奢望!盡力而為而已。」

  話到此處,也談得差不多了。不過還有句最要緊的話,得找機會說:三月假期,究竟邀准與否?該有個確實著落。而說這句話的機會,一直找不到;就這樣到了該告辭的時候,是不問時機是否適合,非說不可了。

  「葦公,我想三五天之內就動身。」

  「這麼急!」潘葦如問:「怎麼走法?」

  「坐海船比較快。」

  潘葦如沉吟了一會說:「現在倒是有個機會,威妥瑪今天到旅順去了,明天就回來。後天一早回上海,你可以坐他的兵船走。」

  這未免太匆促了些;但轉念一想,有此機會,對藹如來說,恰是一個很好的藉口,因而欣然答說:「那太好了!不過,得要請葦公托一托才好。」

  「那當然。這也用不著跟威妥瑪來說,我請洋務委員,跟他們兵船上管事的打個招呼就是了。」

  「多謝葦公。」這就又有句要緊話,不能不硬著頭皮說了,「葦公,我還有個不情之請——」

  「我知道,我知道!」潘葦如很體諒他,知道他不好意思開口的一句話是什麼,「你要借的薪水,我會關照張庶務。你明天上午去領好了。」

  * * *

  在回到望海閣的路上,洪鈞就想好了一套話說;話不難說,要留神的是說話的態度,不可惹起藹如的誤會。

  因此,一見了藹如的面,他先擺出懊惱的神色,招招手將她喚到一邊,用無可奈何的聲音說:「真是想不到的事,後天我就要坐英國兵船到上海去了。」

  「英國兵船」四個字很有效用,一下子將藹如的思緒籠住了,「怎麼?」她問,「是公事嗎?」

  「當然是公事!去還不能馬上回來。」接著,洪鈞便解釋他的「公事」——當然是一套編造出來的話。說威妥瑪來視察了關務以後,認為在上海的江海關,有許多章程不妨借鑒。所以潘葦如派他跟著威妥瑪坐來的船回上海,去考查江海關的一切章程和設施,有何長處,可以仿效?

  藹如聽完,只是發愣。她的心裡很亂;這個變化來得太突兀了,使她隱隱然有措手不及之感——平時常想到有這句話要跟他說,有那件事要跟他商量,如今不但覺得不容她想說想商量,而且急切之間也想不起要說要商量的是什麼。

  於是洪鈞安慰她說:「不過一兩個月,我還回來。」

  話一出口,他才發覺,「還」字大有語病;這等於說:本來是不回來的了!幸好,看藹如的表情,似乎並未注意到他這「還」字中所透露的消息,只聽她問:「你是不是還要回蘇州去看看老太太呢?」

  「那當然。不過在家也不會住得太長。」

  藹如點點頭問:「你剛才說,什麼時候上船?」

  「後天上午。」

  「只有兩天不到的功夫了!」藹如爽然若失地說:「想不到你竟比小潘先動身。」

  洪鈞倒被提醒了;想想果然,此行真是做夢都不曾想到過的!說什麼世事如棋,人生如戲?棋局變化,戲文進展,總都還有脈絡可尋;像自己與藹如這樣的離合,事先全無因由可言,冥冥中造化的安排,實在是太不可測了。有了這樣一份感慨,自覺渺如微塵,在大千世界中一無足道。刹那間,世味淡薄,心灰意懶,頹然倒在椅子上,什麼事都打不起興致。

  藹如怎會猜得到他此時有著「看破紅塵」的心境,只以為他是割捨不下望海閣,不由得想起一句爛熟的六朝文章:「黯然魂銷者,唯別而已矣!」自覺到此刻才知道,什麼叫「黯然魂銷」。

  「日子過得也很快!」她也安慰他說:「兩個月不過一晃眼的功夫,不管怎麼樣,梨花開後,石榴紅時,一定可以再見面!」

  由於藹如反客為主的安慰,反倒勾起洪鈞的無限離情別緒。同時不免懷疑,自己的這一番打算,是不是聰明?但事已到此地步,錯了也是鑄錯如鐵,只能硬起心腸,將錯就錯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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