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狀元娘子 | 上頁 下頁
六七


  「咦!這不是怪事?」藹如搖手拒絕,「人家中狀元,你怎麼敬我酒?」

  這一問,自是理由十足;不過霞初也是樽前久經酒陣拳仗談鋒的人,機警甚快,一沉吟間便有了解釋:「這是大喜事!人人可以敬酒,也人人都要敬到。不過從你開頭而已。」

  「為什麼要從我開頭?」

  「這好比打通關,不從上家開頭,倒從下家開頭?何況,三爺今天做主人,你跟婆婆是主客;我們是三爺邀來作陪的,當然要替主人陪你喝酒。」

  解釋得入情入理,無可駁回。但藹如還有些不情願,做母親的便發話了。

  「霞初敬你酒也是好意。你又不是不能喝。」

  「聽見沒有?」霞初得意地說,「婆婆的話不能不聽;不聽就要罰酒。藹如姊姊,大年三十,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。」說著,自己笑了,「咕嘟嘟」地一口氣幹了她自己那杯酒。

  藹如無奈,只好舉杯就唇;視線從杯口射過去,恰好看到洪鈞,微微笑著,正要去拿酒杯,似乎準備陪一杯似地。

  這就是好事成雙了。藹如心中有一種極微妙的矛盾,又怕人發覺這種情形,又唯恐他人不曾發覺,可是在此一刻,無暇多想,到底還是喝了。

  她一咽酒,他亦舉杯。霞初與潘司事都已看到,隔桌相視而笑,卻未曾說話;怕話說錯了,惹藹如著惱。

  「這該你敬婆婆了。」藹如提醒霞初說,「敬我,你是幹了杯的;有例在先,不准偷減,一共要幹四杯。」

  霞初尚無表示,潘司事急著想替她分辯,不道剛開口說了個「她」字,就為藹如迎頭攔了回去。

  「潘二爺,你可別幫霞初。她的酒量我知道。」

  潘司事只好不響;霞初也少不得硬著頭皮斟滿了酒,誰知意外地出現了「救兵」,是李婆婆。

  「我隨意喝。」她向霞初說,「你也隨意。」

  「是!」霞初笑顏逐開,響亮地答應:「聽婆婆的吩咐!」

  「娘,你怎麼啦?」藹如氣鼓鼓地說:「今天晚上專門跟我作對。」

  「不是跟你作對。」霞初用極樂的聲音說,「是婆婆疼我。」

  聽這一說,李婆婆非常高興,大大地喝了口酒。一面夾起潘司事替她舀過來的一枚肉丸,放入口中咀嚼,一面從從容容地說:「我待人最公平不過,霞初孝順我,我就把她看得跟藹如沒有兩樣。人心都是肉做的,人家怎麼待我,我怎麼待人家。三爺,你說我這話是不是很公道?」

  「當然很公道。婆婆待人,不講虛假,這是我一向知道的。」

  這一問一答的弦外之音,在座的人無不瞭解,但誰也不敢插嘴相擾。不過李婆婆極有分寸,話已點到,不肯再多說半句。洪鈞倒是想有所表明,只以不易措詞,也就付諸沉默了。

  等吃完這頓年夜飯,已到二更時分。望海閣中的作息時間,向來比別家晚,而況除夕通宵守歲,更覺得夜正未央。因而李婆婆、霞初與活司事,都逗留未去;於是洪鈞建議,不如到藹如臥室中去坐。

  一進門便覺得氣氛異樣,頗有了幾分酒意的潘司事,脫口說道:「嘿!真像到了新房裡。」

  這句話並未觸犯忌諱。洪鈞固然希望大家有此感覺;藹如亦頗珍惜這番佈置——特別是那一對洪鈞親自購辦,作為代替歲燭的龍鳳花燭,每一入眼,便有一種無可言喻的虛榮的滿足。因此聽到潘司事的話,不由得便嬌羞地笑了。

  「你看,」潘司事悄悄對霞初說,「藹如的臉上,也真像新娘子!」

  語聲雖輕,偏偏讓李婆婆聽到了;深看潘司事一眼,想說什麼,卻終於不曾出口,而且神色間顯得有些抑鬱了。

  霞初急忙推了潘司事一把,示意他語言檢點;同時為了扶持那份熱鬧歡樂的況味,便用興致勃勃的聲音說:「今晚上該『破戒』了。」

  望海閣中有一項李婆婆所立的戒條:自己人,不管上下都不准賭錢。因為剛立起望海閣這個門戶不久,廚子跟打雜的為了賭錢打架,幾乎鬧出命案,因而以此懸為厲禁。但逢年過節,不在此例,所以霞初有這樣的提議。

  「對!一年只有幾天開禁,不可錯過機會。」藹如是想讓她母親高高興興玩一夜,便提議擲骰子,因為李婆婆只會玩這個花樣。

  接著,藹如取一個大碗、一副骰子擺在圓桌中間;大家團團坐下,唯有洪鈞袖手。

  「你怎麼不來?」

  「下人都在吃飯,我代他們伺候茶水。」

  「不敢當,不敢當!」霞初笑道,「快請坐下!我們擲『狀元紅』,非三爺你來不可!」

  「對了!」李婆婆也看著洪鈞說:「你也來試試手氣。」

  「好!」洪鈞一看有個空位正在藹如旁邊,便坐了下來。

  「是不是擲『狀元紅』?」藹如問道,「那副籌碼不知擱在哪裡,得要現找。」

  原來擲「狀元紅」又叫擲「狀元籌」,另有一副牙籌,以紅多為勝;另外有全色、五子、合巧、分相等等名稱,計籌得彩;最大的六十四柱,就是狀元;其次為榜眼、探花,直到秀才、童生;最小的僅得一柱,與狀元相差六十四倍之多。

  翻檢了半天,不曾找著「狀元籌」,卻翻出來一張「升官圖」。這要熟悉官場職名、升遷制度的人,玩起來才有興趣。李婆婆于此道不甚了了,那就只好作牧豬奴戲,用六粒骰子「趕老羊」了。

  玩了有個把時辰,李婆婆神思困倦,說要去歇一歇,便由藹如扶著在後屋床上和衣躺下。回到前屋,只見霞初已將一張「升官圖」鋪在桌上,在分籌碼了。

  「你也會?」藹如問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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