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狀元娘子 | 上頁 下頁
六五


  「有的。昨天還有一封信來,在我這裡。」

  信是寫給霞初的。無非雜敘營口的風土人情以及賓主相得的情形;又說年下封銀,牛八爺讓他回煙臺過年。但營口早已封凍,船舶不通,須從營口南行山路三百餘裡,到金州的貌子窩搭船。預計臘月二十七八,才能到達。最後當然也問到藹如,又問洪鈞何時歸來?

  「貌子窩這個地方我知道;明末毛文龍屯兵之處。海口向南,所以不容易凍。」洪鈞就說了這兩句,再無別話。將信交還了藹如,只是坐著發愣。

  「這趟進京,花費不少吧。」

  「還好。」洪鈞答說,「潘觀察送了我二百兩銀子的盤纏,我還省下了五十兩,寄回蘇州去了。」

  「喔,」藹如抬眼說道:「我倒想起一件事來,你蘇州府上的住址是不是叫圓嶠巷?」

  「是啊!」洪鈞問道,「你怎麼忽然想起這麼一句話來問?」

  「是這樣的。」藹如從容答道:「十天以前,我在銀號裡匯了一百兩銀子到府上。告訴他們的住址:蘇州圓嶠巷洪舉人府上。深怕寫錯了匯不到,對了就行了。」

  洪鈞一聽這話,大感意外;心裡有種無可形容的感覺,不知是感激還是不安,只怔怔地望著她,好半天說不出話。

  「也不是我的錢。」藹如依舊保持著那種若無其事的神態,「小潘的五百兩銀子存在我這裡,暫且挪動一下也不要緊。」

  「唉!」洪鈞的眼眶潤濕了,「我不知道怎麼跟你說才好?」

  「不要說,」藹如很快地回答,「說了就俗了。」

  她是如此超脫,洪鈞倒不便再說了;但內心的感觸甚深,想起兩句詩,便即低聲吟道:「也應有淚流知己,只覺無顏對俗人!」

  藹如聽第一句即有似曾相識之感;聽完第二句,越發可以確定,曾在哪裡讀過,就是一時想不起出處。因而問說:「是誰的詩?」

  「袁香亭。」

  「啊!」說「袁」字,她就被提醒了,「在《隨園詩話》上讀過。那是袁子才的弟弟落第的詩,你怎麼好端端想起這兩句詩?」

  「雖是下第的詩,恰好借來形容我此時的心情。」

  這一下,藹如就得好好體味他念的這兩句詩了。上一句容易懂,下一句呢?莫非他以為接受了她的接濟,為俗人所知就會笑他?

  這個解釋可以成立;而除此解釋以外,也沒有別的說法能講得通。於是,藹如答說:「你拿我當知己看,我很高興;俗人說些什麼,可以不理。而況這件事,連小王媽都不知道,俗人又何由得知?」

  「話雖如此,我自己不能不慚愧。」

  「那你自己就是俗人!」

  「你的詞鋒真犀利。」洪鈞心悅誠服地說。略停一下,不自覺地又說:「就怕我無以酬知己。」

  「你不必多想!」藹如很快地接口,「果然你當我知己,最好春風得意,功成名就。雖然你的榮華富貴,與我無干,能夠證明我還有點眼力,我就很安慰了。」

  洪鈞想說:「我的榮華富貴,怎能說與你無干?」可是話到口邊,覺得言之過早,便又縮住了。

  「怎麼啦?」藹如問道:「你又上了什麼心事?」

  他搖搖手示意她勿攪亂他的思緒。他是從擦得雪亮的一對雲白銅的燭臺上,得到了啟示。定神思想了片刻問道:「快過年了,你母親怎麼樣,能不能到這裡來過年?」

  藹如不解所謂,一雙清澈的眸子只盯著他看,好一會兒才問說:「哪裡過年都一樣。莫非一定要到這裡來,才算過年?」

  「是這樣,年三十晚上,我想弄桌酒請一請你母親,大家熱鬧一下。你母親養病的地方太小了,席面安不下。」

  這當然不是一個偶然的舉動;但究竟是何用意,藹如卻不甚明白,因而問道:「你怎麼忽然想起要請我娘?」

  「聊表寸心而已。」

  這個回答很含蓄,但也很玄虛;藹如只好這樣問了:「你還預備請些什麼人呢?」

  「小潘如果能趕回來,他當然是陪客。還有——」洪鈞沉吟著說:「倘或我那位張二哥在這裡就好了。」

  越說越玄了!藹如便正色問道:「你到底為了什麼要請我母親?所謂『聊表寸心』又是表的什麼心?」

  洪鈞想了一下答說:「說實話吧!我覺得太委屈了你,想借除夕的團圓夜飯,權當喜酒。也要借守歲的一雙紅燭,表示我方寸之間把你看成我的什麼人。再要借過年的賞封,讓底下人沾點喜氣。」

  原來如此!說穿了無非將青樓中「點大蠟燭」的規矩,暗暗移在除夕補行而已。只是他那句話卻令人忘不了,守歲的紅燭,無異洞房花燭,他是表示願把她看成他的結髮夫妻。但已有髮妻在室,故而只能存於方寸之間;這雖是莫大的遺憾,但情份畢竟也可感了。

  這樣轉著念頭,藹如不知道是應拒絕,還是接受,只背轉身子答說:「都隨你!」

  「就這樣,也還是太委屈了你。可是,在眼前,我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。」洪鈞扳著她的肩問:「你倒想想看,可還有什麼更好的,能夠表達我對你尊敬的辦法?」

  「有你這句話就夠了。人之相知,貴在知心;你能敬重我娘,我就感激不盡了。」

  這話說得洪鈞如釋重負,不由得就圈緊了手,重重吻在她的臉和頸項。

  * * *

  潘司事畢竟在臘月二十八趕到了。

  因為早在海關上辭了差,又因為帶著貨,更不便再到海關舊同事那裡去借宿,所以一下了船,先落客棧,安頓了貨物行李,隨即提著一個包裹,趕到望海閣去聚會。

  霞初已經盼望了兩天了,但一見了面,卻沒有話;其實也還沒有容她說話的功夫,因為照禮貌自然要先去看洪鈞和藹如。

  藹如對他的稱呼早就改過了。不在海關,便不算「官面上」的人,再叫「老爺」不但潘司事聽著難受,叫的人也覺得澀口,所以用官稱「二爺」。潘司事並無兄弟,當然不是行二,只是山東因為敬仰武松的緣故,市井之間慣用「二爺」作為尊稱。因為如此,潘司事也就欣然接受了這一個稱呼。

  「潘二爺,你怎麼回事?」藹如忍著笑說,「弄成這個狼狽的樣子!阿翠,你拿鏡子來給潘二爺自己照著看。」

  不用照鏡子,潘司事自己也知道,連頭髮中都是泥土。「十盆臉水也洗不乾淨。」他不好意思地笑道:「索性把東西交代了,到澡堂子裡去洗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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