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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四


  回到煙臺那天,正是送灶的日子。衙門已經封印,關上清閒無事。同住的僚友,大半都已回家;偌大座洋樓,冰清鬼冷,在洪鈞的感覺中,不可以片刻居。放下行李,連臉都顧不得洗,便到瞭望海閣。

  「咦!」藹如又驚又喜地問:「你怎麼*來了?不留在京裡過年嗎?」

  「想想還是煙臺好。」

  這時望海閣中上上下下,聞聲畢集,但興趣是注在阿培身上。首先小王媽便捧著兒子的臉左看右看,說他黑了,但胖了些。阿翠又問他京中如何好玩兒?還傻嘻嘻地問他:「見到了皇帝沒有?」

  此言一出,無不大笑;霞初很機警地向藹如使了個眼色,意思是這裡沒有她跟洪鈞的事,何妨到裡屋去談心?

  「怎麼不先寫封信回來?我要托你帶藥。」

  「我也是想到就走,來不及寫信。你要帶的藥,無非同仁堂的『老鼠矢』之類,我都帶來了。等明天打開行李,就替你送來。」

  「不忙!」藹如執著他的手問道:「潘道台托你的事料理妥了?」

  「本來沒有什麼事。」洪鈞答說,「倒是我自己,這一趟真是不虛此行,認識了好些仰慕已久的人,也聽了好些稀奇古怪的新聞。」

  「好啊!」藹如高興地說,「年底下沒事,細細講給我聽。」

  「要講給你聽的事很多。」洪鈞問道:「煙臺怎麼樣?你母親的病,想來又有起色?」

  「嗯!」藹如很滿意地:「我娘可是大好了。」她停下來想了一下,突然又說:「你可知道,小潘下關東了!」

  「下關東」是渡海到遼東去開墾做苦力,這豈是潘司事所能勝任的?而況又何必出此末路?所以洪鈞愣在那裡作不得聲。

  藹如知道他誤會了,歉然笑道:「我話沒有說清楚,他是上營口做買賣去了。」

  「這也很突然。」洪鈞困惑地,「從未聽他在我面前露過口風。」

  「那是機會湊巧,連他自己都說:做夢也想不到會下關東。」

  「那麼做什麼買賣呢?」

  「我也不十分搞得清楚。」藹如答說,「事情他倒是跟我詳細談過;不過做買賣的事我不懂,聽說是替人去管什麼『爐房』。」

  一聽這話,洪鈞大為驚異。什麼叫「爐房」,藹如不懂洪鈞懂。所謂「爐房」又叫銀爐房,專門替客戶將碎雜銀兩,回爐熔鑄成五十兩一個的「官寶」。這行買賣全靠信用卓著,籌成的官寶,成色准足,方能取得客戶的信任——爐房的客戶,包括專收一省錢糧的藩司衙門在內,是很神氣的一行生意。而且爐房也跟錢莊一樣,非領得戶部所發的執照,不能營業。錢莊只要資本收足,領部照不算困難;爐房則設置有定額,視地方大小,市面繁簡,規定准設兩家或三家,額滿就不再發照。所以爐房差不多都是世襲的買賣,只要謹慎安分,不出亂子,可以坐享其成,數世衣食無憂。

  一般的爐房已是如此,營口的爐房更自不同。原來營口當遼河入海之處,向來通江南的沙船,是個百貨出納的大碼頭。三口通商以後,更有海舶出入。但是,山西的票號,江浙的錢莊,與關外向不通匯,市面大宗交易,結帳都用現銀,以「官寶」為准。官寶只有藩庫才有,流入市面不多;關外別成天地,稅制與關內不同,官寶更少。為了交易方便,只好用雜色銀子結帳,而成色高下不等,便由爐房間折算。久而久之爐房無形中負有調劑市面金融盈虛的責任,也就等於兼營了票號錢莊的生意。

  如今潘司事替人去管爐房,無異做了票號的掌櫃,錢莊的檔手,出入钜萬,責任甚重。且不說他是否能夠勝任?那爐房的主人,何以能信任潘司事,將爐房交給他管?在洪鈞的感覺中,先就是一件不可思議之事。

  等他率直說明了感想,藹如答覆他說:「這也是他做人熱心忠厚之報。開爐房的姓牛,在營口很有面子;提起牛八爺,從官場到碼頭上全都知道。牛八爺的買賣很多,到過煙臺幾次,潘司事在公事上很照應他,可是從來沒有開口跟他要過好處。在你進京之後不久,牛八爺又到煙臺來了;跟小潘在一起喝酒,小潘談起他打算成家,在關上沒有什麼出息,很想改行做買賣,意思是想在牛八爺那裡搭點股份,有什麼好生意也許一趟就能弄幾百銀子。誰知道牛八爺問了他一句:你願意下關東不?」

  潘司事也像洪鈞初聞藹如提到「下關東」那樣,心存疑慮,無以為答。及至牛八爺作了進一步的說明,是想延聘他到營口去管爐房,潘司事頓有喜出望外之感。不過他很坦率地言明在先,知道營口爐房是怎麼回事,對這一行的經營管理,卻是外行,自信得過的,只有忠實謹慎四字。

  牛八爺回答得很好,他就是看中他忠實謹慎;至於爐房的經營,自有多年的熟手負責,他不懂不要緊。而且相信以他的虛心好學,要成為這一行的內行,亦非難事。

  「就這樣三言兩語說定了。」藹如用欣快的聲音說:「牛八爺待他真不錯,講明一年一千二百兩銀子的薪水;年終花紅作十股派,他得一股半。另外送他五百兩銀子的安家費;小潘分文不用,全數交給我替霞初還帳。看樣子有兩年功夫,他跟霞初的好事就可以成功了。」

  「這倒真是件好事。想不到小潘有此意外機緣!」洪鈞為潘司事與霞初高興之餘,不免更有愧對藹如之感,因而不自覺地歎了口氣。

  藹如自然感到奇怪,雙目灼灼地望著他問:「好端端地歎什麼氣?」

  「你不知道我心裡的事!」洪鈞不願多說,顧而言他地問:「小潘去了以後,可有信來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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