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狀元娘子 | 上頁 下頁
五六


  不過兩天的功夫,霞初在望海閣就仿佛已經根深蒂固了。藹如尤其跟她投緣,第一天就談到深夜,親自送她回樓下的房間。第二天亦複如此。第三天夜裡疾風暴雨,藹如怕她膽小,索性留她同榻談心。

  提起身世,霞初的眼神就遲滯了。她說她是上海城裡人,本姓尤,咸豐三年「小刀會」作亂,一家人只逃出兄妹兩個來。哥哥不成材,雖在流離之中,依然抽鴉片、好賭;在常熟,五十兩銀子將她賣人青樓,那年她十六歲。

  以後,隨著戰局的轉移,到過鎮江、揚州、安慶,最後又回到上海。六七年工夫,被轉賣過四次。

  「在上海倒還不錯。『夷場』上的市面很好,捧場的客人很多,那兩年我替我娘總掙了萬把銀子。可是,」霞初黯然搖首:「沒有用!」

  「怎麼叫『沒有用』?」

  原來霞初最後的一個、也就是跟小王媽打交道那個假母姓張,本是「三姑六婆」中的道始出身,只為不守清規,引誘良家婦女與人苟合,被告到當官,吃過官司。刑滿出獄,做了鴇兒,養著個漢子,外號「花面狼」,就是霞初叫做「表叔」的那人。

  這「花面狼」不務正業,極其下流。霞初所掙的錢,一大半為他送了在骰子骨牌上。有一次跟巡捕房的幾個「包打聽」賭牌九,在牌上動了手腳,當場「人贓俱獲」;他的人緣極壞,抓進捕房,被拷打得死去活來,最後是寫了一張「伏辯」,自承詐賭騙了人五千銀子,約期三月歸還。

  「慢點,」藹如打斷她的話說,「上海夷場上,巡捕房的『包打聽』,無惡不作,我也聽說過。不過俗語說得是,『不怕討債的凶,只怕欠債的窮』。『花面狼』哪裡拿得出五千銀子,伏辯不是白寫?」

  「原是看准了貨源的,知道我的客人很多,這五千銀子自然著落在我身上。可是,進賬再好,三個月也弄不到這筆大數目。當時正好有個姓倪的倪二少,要替我贖身,『花面狼』便出主意;叫我敲二少的竹杠。倪二少是真喜歡我,說五千銀子就是五幹銀子;『花面狼』悔得要死,道是早知如此,跟他要一萬,不也照樣到手了?」

  「人心不足,都是這樣的」藹如問道:「你既然做了倪家的姨太太,怎麼倒又跟了他們呢?莫非倪家容不下你?」

  「哪裡,恰恰相反。」霞初切齒說道:「都是『花面狼』作的惡。我到倪家去以前,他們悄悄跟我說了個『淴浴』的法子——」

  「你說的什麼?」藹如問道:「什麼『玉』?」

  藹如不懂上海話。上海人叫洗澡為淴浴,而在長三堂子裡,另有一解——姑娘欠了一身的債,無以為計;找個冤大頭下一番虛情假義的功夫,因而論到嫁娶,以替她還清債務為條件。及至從良,又複下堂求去,依然故我,但一身債務卻是乾淨了,猶如滿身骯髒,洗了個澡一樣,所以稱為「淴浴」。

  聽完霞初的解釋,藹如問道:「既是人家的人了,也不能隨你的高興,要下堂就下堂啊?」

  「所以要有法子。」霞初答道:「他們教我的法子是,一兩個月之後有意挑剔吵架,越吵越凶,吵得他家六神不安,唯恐我不肯走。說不定還要另外送一筆錢,就好比兇神惡煞進了門,不燒銀錠是不會走路的。」

  「那麼你呢?照他們的話做了?」

  「藹如姊姊,你看我做得出來嗎?」

  藹如歉厭地笑道:「當然做不出來。」

  「人心都是肉做的,上上下下待我都不錯,我怎麼好意思無事生非?這樣過了四五個月,有一天『花面狼』上門,愁眉苦臉地說我娘病得快死了,只想臨終見我一面,不然死不瞑目。我還沒開口,倪二少倒先答應了,說是『你就去一趟。也可憐,帶二十兩銀子去!』」

  聽到這裡,藹如開始有些緊張了。顯然的,霞初能嫁倪二,除了名份以外,從哪一點來看,都是可令北裡姊妹羡慕的一個好歸宿。而如今依然飄泊,可知中間必定發生了意外的變化。這個意外的變化又可想而知的,必然起自「花面狼」。這樣想著不由得失聲說道:「你不能跟他走!」

  「我哪裡願意跟他走?」霞初無限委屈地說:「藹如姊姊,你要體諒我的苦衷!天底下就偏有那種陰錯陽差,不巧湊在一起,逼成一個不能不聽擺佈的僵局。當時我還沒有開口,我們那位又補了一句:『既是最後一面,你不能不去。見了這一面,一了百了。否則倒像是虧欠了人家什麼似的,心裡嘀嘀咕咕地不舒服,何苦?』一聽這話,把我的心扭過來了。當時帶了些銀子在身上,坐頂小轎,由『花面狼』帶路到了他家。一進門就讓捂住了嘴,埋伏在那裡的三四個人,七手八腳地把我弄上了停在後門口的車子,從此就沒有回過倪家。」

  藹如大驚,「原來你是這樣子『淴』的『浴』!」她說,「那不成了背夫潛逃了嗎?」

  霞初不答,愁容滿面地看著藹如,似乎還有許多冤苦,不知從何而訴。

  「後來呢?」藹如定定神問道:「就一直往北邊走?」

  「南邊不能立足,自然只有往北邊走。」

  「他們到底是什麼意思?把你騙出來,是想再賣一次?」

  「可不是!不過高不成,低不就;或者有人看出來路不正,不敢搭手。這樣一路飄流到了山東,我受的苦——」霞初哽咽著說,「就不能談了!」即使不言,也可想而知。北道上的流娼生涯,所謂「門前一陣騾車過,灰揚;哪裡有踏花歸去馬蹄香?行雲行雨在何方,土坑;哪裡有鴛鴦夜宿銷金帳?」藹如雖未身經,卻曾見過,想起來都覺得窩囊,不道霞初這樣的人,竟亦受此折磨,實在為她痛心。

  「總算還有救!」霞初突然將頭昂了起來,聲音中也顯得很有生氣,「一到煙臺,我就聽說有藹如姊姊你這樣一個人,行快仗義,不像女流之輩。我心裡就在想,怎麼得能結識這一位姊姊,也訴訴我的苦。居然天從人願,就有阿姨托人來找,一見面就看中了我。藹如姊姊,你這望海閣,在我看就真正是天堂了!」

  「你也說得太好了。」藹如握著她的手說,「我也很喜歡你!就跟你不投緣,也得幫你。不過,一旦出事,只怕我幫不了你的忙。」

  「怎麼?」霞初嚇得臉色都變了。

  「你先不要著急!」藹如發覺自己的話說得過份,趕緊安慰她說:「好在地方隔得遠,慢慢可以想辦法。你先跟我說說,倪家是怎樣的人家?」

  「倪家是鄉紳,上代一直做官。不過那幾年的家運不大好。他家大少爺是安徽的道台,帶兵打長毛吃了敗仗,拿『印把子』都丟掉了。」

  「你的『那位』呢?」

  「是個舉人。」霞初答說,「闊少爺出身,做不來什麼正經事。不過,人倒是好的。」

  「看你對他還很有意思。」藹如問道:「我來想個法子,看看能不能破鏡重圓?」

  「不成功!」霞初連連搖手,「藹如姊姊,請你不必白費這個心。」

  「何以見得不成功?」

  「第一,人家未必再肯花幾千銀子;第二,我也沒有這張臉,再回倪家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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