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狀元娘子 | 上頁 下頁
五一


  「遷就一頂花轎!大紅裙子,將來你總有得穿的。那條裙子要你自己掙來穿,面子上才有光采。」

  「越說越玄了!」藹如笑道:「我倒不知道怎麼個掙法。」

  「全看你自己。到了何家,上上下下說你賢慧,自然就會拿你扶正,前房兒女給你磕頭叫娘,這條紅裙穿在身上,才有味道。」

  藹如有些好笑,轉念又想,母親用這樣的說法來勸自己讓步,用心甚苦,不是件好笑的事。默默地將前後對話細想了一遍,知道事已不諧。但此時先不忙作何表示,且等小王媽回來再說。不論如何,當初既是為了安慰親心,自甘委屈;如今不管事情怎樣變化,亦總是以不傷親心為主。

  主意打定,便笑笑答道:「此刻說亦是白說。等我好好想一想。」

  雖無確實的答覆,但女兒的態度平和,在李婆婆亦是一種安慰,覺得有了這一個伏筆在,等黃委員一到,三方面開誠相見,不論成與不成,都會有個確確實實的結果。

  一直到了晚上,才見小王媽回來,只是她一個人,臉色不恰地說道:「到天黑才見著。他說:他實在不好意思;這件事無法交代。我問:『是不是何老爺有什麼為難的地方』?他說:『他沒有什麼好為難的。』這句話是個漏洞,我就釘緊了問,既不是為難,那麼,總有個說法;是不是看不中我們家小姐?他讓我逼得沒法子,說了實話——」

  說到頂要緊的地方,小王媽突然頓住;神氣之間,遲疑瞻顧,倒像是自悔失言似地。因而連原來不甚關心的藹如,也忍不住疑雲大起,急著要追問究竟。

  「什麼實話?」李婆婆的臉色蒼白,顫巍巍地問:「莫非黃老爺拿我們當要,根本沒這回事?」

  「怎麼沒有這回事?黃老爺還拿信給我看。我就說我不識字,問他,何老爺信上怎麼說?他說,信上大罵了他一頓。」

  「大罵?」藹如雙眉一揚,仿佛為黃委員不平,「憑什麼大罵?罵些什麼?」

  「罵他,」小王媽知道無法隱瞞,也不知道怎樣才能隱瞞,照實答道:「何老爺罵他荒唐,罵他異想天開,罵他——」

  不必再說下去了!盡夠了!小王媽深深失悔,不管能不能瞞得住,這兩句話總是說錯了!只見李婆婆的身子發抖,想站起來而雙腿發軟,手還扶著桌角,身子已經歪著往下縮,癱倒在地上了。

  「娘!娘!」

  藹如急喊著想去扶她,已自不及。小王媽大驚失色,脫口喊道:「別亂來!等我看看!」

  走上前去,蹲下身子一看,她憂慮的事情發生了!李婆婆口眼歪斜,手腳抽搐,得病甚重。可是,她不敢說破。

  「小姐!」她說,「趕快扶婆婆坐直!」

  李婆婆的身材高,身子重,藹如與小王媽竟抬她不動,只好喊阿翠喚人來。剛拌過嘴的廚子與打雜,合力將病人抬到床上,靠枕而坐,藹如與阿翠左右夾護,小王媽發號施令,指揮急救。

  「快去接大夫!」她望著打雜的說,「接張大夫。」

  「哪個張大夫?」

  「上個月還在這裡請過客!」小王媽呵斥著,「領賞的時候,你倒不問,哪個張大夫!」

  「喔,喔。北大街的!」打雜的掉身就走。

  「你去煎碗姜湯來!」

  「還有啥?」廚子問說。

  「拿樓底下、樓梯口的燈都點起來。」小王媽轉臉又對阿翠說:「你到松壽堂去敲門,買一服『通關散』來。再問問那裡的司務,急救中風要什麼藥?叫他們拿給你。」

  於是廚子和阿翠亦都下樓而去。小王媽拿燈到床前,照見李婆婆的臉,紫漲成豬肝色,眼閉口噤,喉頭「呼嚕呼嚕」地不住上痰,不由得臉色更沉重了。

  「要緊不要緊?」藹如眼淚汪汪地問。

  「不要緊!」小王媽安慰她說,「是受了氣,一下子閉住了。」她又不勝悔恨地,「都怪我!黃老爺的話,不說也就好了。」

  「不托他更好。」

  「不要!」小王媽以指撮唇,然後指一指李婆婆,又搖搖手,意思是,要防著病人仍有知覺,聽見女兒的話,心裡更為難受。

  其實藹如又哪裡再會談下去?如坐針氈似地只覺等藥等醫生的辰光難挨。好不容易聽見樓下有了人聲,搶著迎到樓梯口問道:「阿翠,藥買來沒有?」

  「買來了!」阿翠答道:「松壽堂說,藥不好亂吃。我一定要,吵了半天,給了一包,藥名寫在上面。」

  藹如接到手裡,進屋念給小王媽聽:「蘇合香丸。九閉證、心痛、卒中、厥逆。每股二、三包,開水下。」

  小王媽點點頭,先用通關散吹人李婆婆鼻孔,一無效應。於是只好撬牙關為病人用溫開水灌入藥。

  李婆婆的牙關甚緊,藹如又不敢過分用力,撬撥了半天,尚未能開。幸虧張大夫趕到——這張大夫亦是藹如裙下的不叛之臣,從睡夢中被喚醒,聽說是李婆婆中風,一破深夜不出門,有急病只指點學生代診的慣例,親自趕來。當然,診治得十分盡心,而且醫道也相當高明,望聞問切之後,凝神思索了好一會,方始提筆開了一張方子,君臣佐使,斟酌盡善,到松壽堂會配了藥來,親自看著煎好,撬開牙關,灌了下去。

  「痰大概會下去。只要痰一下去,就不要緊了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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