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狀元娘子 | 上頁 下頁
四七


  「帖子未下,最好!」藹如欣快地說,「人家捧我,是看黃老爺的面子;我不能不識抬舉,也不能不給黃老爺做面子。揀日不如撞日,倘或今天沒有應酬,你老就把何老爺請了來,吃個便飯,我是主人,就我們主客三個。何老爺要看我,盡他橫看豎看看個夠!你老看好不好?」

  那還有「不好」之理?紅姑娘邀客吃便飯,是極大的面子,足以在何百瑞面前交代過了!

  「痛快!痛快!」黃委員笑顏逐開地說,「不過要你請客,太不好意思。」

  「這話,黃老爺就見外了!你老照應我們娘倆,哪裡少了?吃頓便飯算得了什麼?」

  「是,是!我錯了。」黃委員答說,「今天晚上倒是有兩個飯局;不過,不去也不要緊。」

  他向藹如要了筆紙寫信,辭去飯局,派跟班用轎子將何百瑞接到望海閣來相敘。

  * * *

  何百瑞三十出頭,約莫比黃委員小個十歲。在藹如看,到底是翰林,一臉的書卷氣。相形之下,黃委員就顯得愴俗了。

  「曙,人在這裡!」黃委員指著藹如說:「她自己說的,橫看豎看盡你看個夠。」

  「黃老爺,你也是!」藹如有些不好意思,「怪不得大家說你『沒遮攔』。」

  那輕噴薄怒的神態,為藹如平添了幾分韻致,何百瑞脫口贊道:「林下風範,名不虛傳。」

  「哪裡當得起這個誇獎!」

  她還在謙虛,黃委員已搶著說道:「她是名臣之裔。」接著,便談到藹如的先世。

  「這就無怪其然了!」何百瑞深感興趣,看著藹如率直問:「貴族是徐州的大族,如何坐視你們母女飄泊無依?」

  這提到她的傷心之處,不願也不容易解釋,「總是命苦的緣故,先父去世得早,又遇到這樣的亂世。」她靈機一動,覺得正好抓住機會作她的打算,「好得有黃老爺這位當我親生女兒一樣的大好人。」說著,她伸手往黃委員脅下一穿,雙手抱住他的胳膊,偎依在肩下,看如嬌憨的女兒一般。

  這就是她的打算,有意弄成這個圈套,好拘束黃委員,絕了他的非份之想。何百瑞不明就裡,還歡然稱賀,更使得黃委員啼笑皆非,心有未甘了。

  無奈玲戲剔透的藹如,早就估量到他必有這樣的心情,偏偏以假當真,放出全副手段,做足了孝順女兒的體貼柔順,終於使得黃委員回心轉意,覺得客中寂寞,果真有這樣一個善伺人意的義女,承歡解頤,也是難得的一件好事。

  到開飯的時候,她坐在靠近黃委員的下首做主人。一樣的斟酒布菜,而有不同的分寸,對何百瑞是客氣恭敬;對黃委員則是親切周到。彼此雖無名份,卻已情如父女了。

  閒談之中,提到泰山之游,何百瑞問道:「你可曾到鬥姆宮去隨喜?」

  藹如笑笑不答,黃委員不免奇怪,仔細看一看他們的神色,知有踢蹺,忍不住問道:「鬥姆宮是何所在?」

  「是個姑子庵。」藹如答說。

  「姑子庵又如何?」

  「黃大哥,你竟連泰山鬥姆宮是怎麼回事都不知道?那可真是孤陋寡聞了!」

  「怎麼?」黃委員問道:「莫非如鴛鴦湖畔的禪宇,亦效摩登伽女攝阿難的故事?」

  藹如不懂這個佛經上的故事,但鴛鴦湖是知道的,「浙江嘉興怎麼樣?」她問。

  「在太湖周圍,東南最富庶的地方,尼姑庵亦可成為冶遊之地。」何百瑞答覆她說,「其中以嘉興為最負盛名。元朝有個慧秀,明朝的娟娘、惠容,都能詩善畫,色藝雙絕。五百年來,流風未混;不讓泰山的姑子,獨擅其美。」

  「原來泰山的姑子也是如此!」黃委員笑道:「我倒真是孤陋寡聞了。」

  「真正罪過!」藹如接口說道,「佛門清淨之地,她們也不怕下地獄!」

  「只要是脂粉地獄,又何憚此行!」

  黃委員說罷大笑,神態又涉於輕佻放蕩了。藹如存著戒心,便格外矜持。何百瑞看在眼裡,恍然有悟,覺得不宜再談給情豔屑,便換了話題,談時局,談人物,且談且飲,直到二更天,方始興盡而散。

  * * *

  第二天下午,黃委員又獨自來訪。那神態與平時不同,面色莊重,舉上沉著,倒像要來談什麼了不起的正事似地。

  藹如有些不安,不知道他打的是什麼主意?惟有抱定宗旨,只當他一位長輩看待。所以敬茶奉煙,禮數雖很周到,卻不苟言笑,靜靜地坐在下首,等他發話。

  「藹如,」黃委員用很清楚的聲音說:「我聽到一個傳說,老早就想問你了。怕你忌諱,或者不願意說,所以沒有問你。」

  「喔,」藹如很謹慎地答道:「黃老爺再明白不過,像我這種身份,最容易惹人議論。不過,我當黃老爺是長輩,就有忌諱,也不敢不聽,不敢不老老實實回答。」

  「言重!言重!」黃委員開始有了笑意,覺得藹如的話很中聽,「既然如此,我就實說。都說你跟蘇州的洪文卿好,有了嫁娶之約。可有這回事?」

  「可以說有,也可以說沒有。黃老爺的話,我不能光拿有或沒有這麼一兩個字回答。我跟洪三爺很談得來,是有的;嫁娶之約可談不到。」

  「怎麼呢?」黃委員問:「是言之過早,還是別有緣故?」

  這話才真的讓藹如難答;既非別有緣故,也不能說言之過早。而躊躇之際,忽然醒悟:若要擺脫黃委員的糾纏,正不妨承認與洪鈞有嫁娶之約。因此,她將已出口的話,拉了回來:「也不是談不到嫁娶之約;只是空口說白話,無濟於事。」她一面想,一面說,「而況,吃這碗門戶飯,又怎麼可以輕易跟客人談嫁娶。黃老爺是最體諒我的,想來一定明白。」

  黃委員如何能明白?她的話支離矛盾,不知所云;尤其令他失望的是,態度顯得欠誠懇;不識他的一片好意,未免令人喪氣。

  轉念再想,自覺責人太苛。要他人誠懇相待,自己得先出以誠懇。彼此相識的日子雖不算短,但割除狎客與姑娘的關係,卻還是剛剛開始,相知並不算深,無怪乎她支吾以對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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