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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五


  哪知就在動身前夕,來了一位不速之客,即是東海關的那位潘司事。他是潘葦如的本家侄子,曾經到望海閣來吃過花酒,見了面依稀相識;更因為有托他轉達書信這一重香火因緣,所以藹如接待得很殷勤。

  幾句客套,一番茶罷,潘司事道明來意,「昨天接到洪三爺的來信,關照我來告訴你一聲,」他說,「洪三爺不進京了。」

  「什麼?」藹如脫口相問,因為她還不曾聽清楚。

  「洪三爺不進京會試了。」潘司事略略提高了聲音說,「因為他家老太太的病很重。」

  這下是聽清楚了,但仍有疑問:「他家老太大的病,不是說好了嗎?」

  「那是年前的事。過了年,又病了,是傷寒。」

  傷寒是性命出入的險症,難怪洪鈞不敢遠離。藹如只覺得自己的一顆心,不斷地往下沉;那片刻間,渾身乏力,連話都說不動了。

  「洪三爺的運氣不好!這位老太太遲不病,早不病,偏偏這個緊要當口,來場傷寒。唉!」

  他這一聲長歎,恰如替藹如而發。因為有此同感,又想到洪鈞既能托他傳遞書函口信到望海閣,可知決非泛泛之交,不妨跟他深一層去談。

  「潘老爺,照我看,洪三爺這件事做錯了,他應該進京的。」藹如解釋她的看法:「傷寒自然是重症,不過洪老太太這場病不要緊。為什麼呢?我聽人說,傷寒最要緊的是,要服侍得周到,聽說洪太太極其賢慧,一定不會疏忽。何況他家有位姓陸的世交,醫道很好的,洪三爺大可放心。如果他進京中了進士,報喜報到蘇州,老太太一高興,用不著吃藥,病就好了。這就是『沖喜』。潘老爺,你說是不是呢?」

  「不錯!你的話很有道理。不過,你恐怕不大明白蘇州的鄉風。蘇州人最講究這些『過節』,又最喜歡在背後笑人。洪三爺這趟如果進京,無論中與不中,都會落個話柄。」

  藹如很仔細地聽完他的話,也很細心地想了他的話,「不中,當然會落個話柄。有刻薄的人會說:何苦!還不如不吃這趟辛苦,在家照應老娘的病,倒落個孝子的名聲。可是中了呢?」她搖著頭說:「我想不通,有什麼可以叫人笑的?」

  「中了名聲更不好!」潘司事問道:「你知道不知道,什麼叫『闈墨』?」

  「是在考場裡做的文章?」

  「對!中了以後,三場的文章,要刻印出來送人。做得不好,人家說是僥倖得中,不算本事;若是做得好呢,就更有人笑:你看,虧他!老娘病得要死,他還能靜得下心來做文章。」

  潘司事又透露了一個消息:潘葦如得知洪鈞不赴會試,決定仍舊請他回煙臺,在東海關幫忙。已經去信致意,請他在老母病癒以後,立即就道。

  這個消息,對藹如來說,卻是一大安慰。她原來不肯承認對洪鈞情有獨鍾,認為自己對他另眼相看,主要的只是出於憐才之一念。及至年前分手,方始領略到相思的滋味。因而有時不免發愁,洪鈞會試高中,不論是做京官,或者至不濟「榜下即用」,放出去做知縣,除非分發到山東,或許還有不時見面的機會,不然兩地睽隔,朝思暮想,那種況味,實難消受。如今有潘葦如的這番美意,料想洪鈞決無拒絕之理,豈非不久便可相見?即或不幸,洪老太太一病不起,丁憂的人不能做官應試,當幕友還是可以的,不過稍遲幾個月,仍可相聚。

  這樣想著,愁懷一寬。但對明日即將開始的泰山之行,卻不免有意興闌珊之感。只是她不敢說出來,因為她知道母親與她不同,她是以赴泰安之約為主,泰山燒香為副;而她母親卻正好相反,是沒有理由取消泰山之行的。

  「我已經聽見潘老爺的話了。」李婆婆也勸她女兒,「總是運氣還不到,你也不必替他難過。這一趟上泰山,好好替他求一求,保佑他平安順遂。」

  這一下倒提醒了藹如,不妨在泰山燒香時,為洪鈞許個願;下科若能高中,一定要設法讓他到山東來一趟,雙雙上泰山進香還願,倒也是件極有趣的事。

  於是依舊照原定的計畫行事,母女倆帶著小翠和男僕,取旱道迤邐往西,徑上泰山。

  這一去一回,花了一個多月的功夫,入門但見累累青梅,梨花滿地。藹如第一個念頭,便是想到去年此時,在奇山馳馬,為洪鈞所見,追蹤而來的往事。忽忽一年,梨花如舊,而人事卻已曆過一番滄桑,從洪鈞想到萬士弘,由生離死別的傷感,勾起身世之痛,心情蕭索,什麼事都打不起興致來了。

  唯一的例外是探問洪鈞的音信。如果有他的信,小王媽當然會說;見她始終不曾提到,也就不必多問。因此,這一夜雖然歸途勞頓,竟是輾轉不眠,心中不斷在想,洪鈞到底怎麼了?他也應該知道她在想念,再忙,總也不至於連寫封信的功夫都沒有,而居然音信沉沉,是何道理?

  第二天才開箱籠,整理什物;有幾部在省城裡買的筆記,歸入書架,卻意外地發現有一部簇新的《宋六十名家詞》,不免奇怪,便喚了小王媽來問。

  「喔,」小王媽大為不安,自己在額頭上重重地敲了一下,「看我,記性這麼壞!是潘老爺送來的,還有洪三爺的信,我去拿。」

  藹如啼笑皆非,恨不得給她一巴掌。但看到洪鈞的信,就什麼都丟開了。她首先注意到信封上印的花樣是紅梅,便放了一半心,知道洪老太太仍然在世。而拆信細看,則是哀愁滿紙,令人淒惻難受。

  洪鈞的這封信很長。先談他母親的病,說是已有轉機,不過這一好轉,得來非易,全家上下,都累得快病倒了。延醫不必花費診金,但一天早晚兩趟請陸懋修來診視,開發轎馬,招待酒食,所費亦頗可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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