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狀元娘子 | 上頁 下頁
四三


  說實在的,丈夫是心動綺念,自覺愧對賢妻,因而避面。妻子卻誤會了,以為他不耐煩聽這樣的話,便扳著他的肩說:「你也不要太滯而不化!連算命的都這樣說,可見得我的想法不錯。做官上頭的事,本來我也不懂;這兩個月聽老輩談起,都說你要嘛運氣不到,運氣到了,能中進士,就一定會點翰林,還要讀三年書,一時還輪不著派差使。『窮翰林』,當然不能接眷。你說,是不是這樣?」

  「是啊!」神態已恢復正常的洪鈞,回身答說,「大致是這樣子。」

  「那就是了。你一個人在京裡,沒有人照應。首先,娘就不放心。既然算命的說你要個卯年生的人在一起,那麼,」洪太大扳著丈夫的手指數,「今年是鼠年,加一輪十三歲,加兩輪廿五歲;鼠、牛、虎、兔,要減三歲。二十二!」她高興地說,「不大不小正好,我就替你找個廿二歲的!」

  聽她滿懷高興,一片至誠,洪鈞不知是感激,是慚愧,還是驚慌?不過有一點是清楚的,她的這番好意,無論如何不能接受。如今要考慮的,是用怎樣的態度去拒絕。

  態度有兩種,一種是開誠佈公跟她說實話,煙臺有這麼一個紅粉知己,事在未定之天,必須耐心等待;一種是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,拿她這團高興打消。

  「你怎麼不說話?」做妻子的以為丈夫已經幹肯萬肯,只不好意思明說而已,因而體貼地說:「其實你不說也不要緊。開了年,我就慢慢物色起來,總要找到一隻漂漂亮亮的小白兔才罷。」

  「不,不!」洪鈞無法細作考慮了,「你千萬不要多事。你的好意,我心領謝謝。」

  「怎麼?」洪太太的笑容,頓時凍結,凝視著他問:「莫非你自己看中了什麼人?」

  一語點破心事,洪鈞的神色便不大自然了,「你莫瞎猜!」他強笑道,「我哪裡有什麼人看中?」

  「你也不必瞞我。我一片誠心,你當我虛情假意,這,」洪太太哽咽了,「這不是太委屈了我?」

  洪鈞悔恨不迭。好好的局面,何以弄成這個樣子?事到如今,除了撒賴,別無善策。因此,心軟口反硬,「奇了!」他說,「好好的,你哭什麼?你勸我討小,我自己覺得還不夠那資格,請你不要魯莽。這話說錯了?」

  「我沒有說你說錯了話,只覺得你不該不跟我說真話。」

  「哪句不真?」

  「我怎麼曉得?我早說過,你在外面,自己看中了什麼人,只要脾氣好,顧大局,我無不答應。哪知道你始終當我是假裝的!」洪太太激動之下,出言便無顧忌了,「你當你說假話,我不知道?你臉上跟口裡不一樣,我們夫妻幾年,難道我還不知道你的脾氣?我又不是會吃醋的人,真不知道你為何要騙我?」

  就這時聽得房門上「篤、篤」兩聲,洪鈞夫婦都聽到了,但也都以為自己聽錯了,從枕上抬頭側耳,又是「篤、篤」兩聲,果然有人敲門。

  「哪位?」洪太太問。

  「是我。小姐!」

  原來敲門的阿連,是洪太太陪嫁過來的丫頭,稱呼未改,與別的下人不同。洪老太太原有個丫頭服侍,七月裡得了時疫,一命嗚呼,一時覓不著合適的人替補。洪太太很孝順婆婆,便命阿連承乏,睡在洪老太太後房,照料起居。此刻深更半夜突來敲門,洪太太自然吃驚,急急問道:「什麼事?」

  「老太太人不舒服。」

  聽得這一聲,夫婦倆雙雙坐起,披衣下床;洪太太一開房門放阿連入內,一面便問,「婆婆是怎麼不舒服?」

  「發燒。好像不輕!小姐去看看。」

  不但「小姐」,連「姑爺」也不能不去探望。一進房門,就聽得微有呻吟;揭開帳門,拿燈照著一看,洪老太太面紅耳赤,不必去摸額頭,就知道阿連的話不假。

  「去睡,去睡!」洪老太太不等兒媳開口動問,先就執拗地說:「我是多吃了一杯酒,睡一覺就好。」又罵阿連:「輕狂!多事!一點都不懂,半夜三更吵得六神不安!」

  「娘!」

  做媳婦的剛叫得一聲,婆婆便搶著說道:「不礙!你們半夜裡不睡,反叫我不能安心。『人逢喜事精神爽』,我哪裡會生病?你們快睡去!」她看著兒子,提高了聲音,斷然命令:「去!回房去!我叫阿連煎塊『午時茶』,喝下去出身汗,一覺睡到大天白亮,什麼事都沒有了。」

  洪太太充分體諒到婆婆的心境,也覺得讓丈夫歸寢,比他在病榻前服侍湯藥,更于病人有益,「你就聽娘的話,先去睡吧!」她向洪鈞使個眼色:「這裡有我。」

  於是,洪鈞便點點頭,讓她母親看到他已接受了勸告,才又坐在床沿上,說了些勸慰的話;等洪太太一催再催,催到第三遍方始離去。

  回到自己臥室,當然無法入夢。擁被兀坐,思前想後,索繞在腦中的,只是北上的行程,尤其是二月初十前後,在泰安與藹如的約會。很顯然的,藹如訂下此約,別有用意;當時心照不宣,不作表示,而衷心希望能不再受她的惠。可是,就眼前的情形來看,多半是不能不出此「下策」了。

  果真出此下策,還須先有一番安排。洪鈞心想,自離煙臺以來,除卻闈後寄過那四首集旬以外,別無書信;現在倒正是該寫信的時候,不妨在細敘離情別懦之際,順便提上一筆。藹如本來有心,自能會意。這一來,正月初動身,就只要籌措到山東的盤纏,事情就好辦得多了。

  主意一定,隨即動手。提筆寫了兩行,忽然心神不定,是突然想到了老母的病情。同時覺得,這封信應該背著妻子寫。因此,毫不考慮地將已寫下了「藹如賢妹妝次」這個稱呼的信箋,撕成兩片,捏作一團,拋入廢紙簍中。

  「怎麼樣?」等妻子回房,他迎上去問。

  「吃了『午時茶』,睡著了。」洪太太說。

  「出汗沒有?」

  「一定會出的。」

  「能出汗就不要緊。」洪鈞舒了口氣,「明天請陸家伯伯來看看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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