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狀元娘子 | 上頁 下頁
三九


  「多謝,多謝!」洪鈞看他滿面春風,「你呢?不用說,一定很得意!」

  「碰巧了!三個題目,我在『窗課』中都做過,討了個大便宜。」

  「恭喜,恭喜!你是必中的了。」

  「也不見得。」吳大澄站定了腳:「洪貴來『接場』了。」

  洪貴是洪鈞的僕人,喜歡多話,一面接主人回客棧;一面便報告這三天的新聞。洪鈞懶得聽他,可是最後談到一個消息,就連吳大澄也不能不注意了。

  這個消息是:曾國藩無須交卸兩江總督關防,亦無庸前往安慶,仍舊駐紮金陵,妥議調度。李鴻章出圍以後,仍回江蘇巡撫本任。

  「真的有這樣的消息?」吳大澄問。

  消息當然不假。吳大澄從他口中證實以後,大為興奮;議論滔滔,說是朝廷這樣處置,才得理事之平;否則,曾國藩以百戰功高的勳臣,況當垂暮之年,還要櫛風沐雨,親臨戰陣,未免令人寒心。

  吳大澄雖一向好談時局,而洪鈞仍覺奇怪,當此個人窮通得失的關頭,何以還有這麼大的興致去管旁人的閒事?因此,他不搭腔,只跟吳大澄交換「闈墨」細讀。讀罷自覺不如,心裡就很不是滋味——其實吳大澄的三文一詩,亦不見得出色;不過不比較,不知道自己的閣作差到如何程度。鄉會試三場都重在第一場;第一場不好,要想榜上有名就難了。

  為此,洪鈞鬱鬱不樂,吃過晚飯,老早就上了床。因為疲累過甚,頭一著枕,便即入夢,一覺睡到天亮,又得趕第二場。

  第二場考「五經」;第三場試「策問」。闈作一場比一場容易,而洪鈞的心情卻一場比一場沉重。三場已罷,靜候放榜;這得二十天的功夫,洪鈞跟吳大澄商量,打算先回蘇州,到放榜前幾天再來。

  「這又何必?如果你看得開,能在家坐等佳音,不再來了,那倒不妨早走。否則——」吳大澄沒有再說下去。

  洪鈞意會得到,再說下去就是煞風景的話了。下月初特為由蘇州趕來候榜,倘或名落孫山,其情格外難堪。那麼,回去了不再來呢?

  平心靜氣地忖度,放榜日近,焦慮愈甚。到了揭曉之日,如在江甯,至遲當天午夜可知下落,如在蘇州,最快也得第二天晚上;這一晝夜的時間,豈是容易忍受的。何況,中了才有「報房」星夜趕個「頭報」;不中則消息沉沉,那種日子,如作「聊齋志異」的蒲松齡所自道:「迨望報也,草木皆驚,夢想亦幻。時作一得志想,則頃刻而樓閣俱成;作一失意想,則瞬息而骸骨已朽。此際行坐難安,則似被縶之猿。」如何捱得過?

  「文卿!」吳大澄看他臉上,知他心裡,從容勸道:「鄉試不比會試;會試過後,接著就是殿試,非同小可。鄉試原有以文會友的意味在內,中不中是一回事,能不能借此機會,交結同鄉賢豪,又是一回事。再說,『三場辛苦磨成鬼』,出闈亦該有所補償。人生行樂耳,這一次如果僥倖,既要應酬親友,又要打點進京,何來『行樂』的功夫。萬一名落孫山,說實話,我就沒有選歌征色的興致。文卿,所謂『行樂』,正在這混飩不明的時候。你聽我的勸,這候榜的二十天之中,朝朝寒食,夜夜元宵,樂事正多。我亦看出來了,你這次行資不豐;這是小事,交代在我身上好了。走!『吃夢』去!」

  「吃夢」是由來已久的一種習俗。出闈的舉子,相約尋歡作樂,不出份子;及至「夢想」實現,則「吃夢」的賒欠,落第者可以不管,自有「新貴人」欣然料理。

  「吃夢」所在,不是畫肪,便是河房。本來金陵劫火,燒盡了柳葉桃根;流散在四方的鶯鶯燕燕,來尋舊巢,重理故業,漸漸又有山溫水軟的模樣。可是,南部煙花要復舊觀,卻有才難之歎。因為「秦淮世家」,大約以十年為一代;代代相承,則人才輩出。十余載中斷,便成青黃不接之勢;舉目所見,無非豆宏梢頭的雛妓,有人稱之為「白門新柳」。

  這些「新柳」的假母,都是當年秦淮河上豔名四播的人物;如今秋娘老去,空說纏綿。便有人拿她們與「新柳」對稱,視作「白門衰柳」。

  非新即衰,何能入得了洪鈞的眼?因此,「吃夢」之時,他雖一樣「傍花隨柳過前川」,卻不但「心中無妓」,而且「目中無妓」;有那略略看得上眼的,只拿來與藹如一比,立刻就興致索然了。

  因為如此,更感相思之苦。每日倦遊歸來,總想到要給藹如寫信;但提筆躊躇,先有紙短情長,無由細訴的感覺。這天難得清閒,在燈下讀「李義山集」消遣,忽然得了個靈感,何不捎幾首詩寄去?

  「對!」他自語著,玉谿生的詩,迷離倘忄兄,深情默注,必有可以表達自己此時心境的好句子!這樣想著,興致勃勃地凝神思索,很快地集成了一首七絕:

  「郁金堂北畫樓東,玉女窗虛五夜風。縱使有花兼有月,松醒一醉與誰同?」

  拿筆寫了下來,重吟一遍;覺得詩中毛病倒沒有,只是太俗大淺了一些,不足以描畫刻骨相思。於是聲調一變,強說「愁」字:

  「白門寥落意多違,珠箔飄燈獨自歸。盡日傷心人不見,殘燈向曉夢清暉。」

  他對起句很滿意,覺得妙手偶得,十分貼切。第二句也是這一陣子「吃夢」,往往中途逃席的寫實。只是夢既無憑,信亦遝然;洪鈞略略翻了翻李義山集,又集成了一首,是「尤」字韻:

  「遠書歸夢兩悠悠,樓上黃昏欲望休,半曲新詞寫綿紙,不知供得幾多愁?」

  這是寫到瞭望海閣上;遙想天涯此時,有人不寐,那光景是:

  「鳳尾香羅薄幾重,月斜樓上五更鐘。定知身在情長在,心有靈犀一點通。」

  集成四首,也就夠了。自己重讀一遍,並不滿意,不過有幾句是道著了癢處。心想,這不是文場角藝,工拙都無所謂;寄到煙臺,能讓藹如細細吟詠,排遣一天半天的寂寞,自己這番小小的心思,就算不虛擲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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