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狀元娘子 | 上頁 下頁
三六


  有此一個轉筆,洪鈞的興致又被鼓了起來。在夫子廟前的書坊,買好了書,關照店夥送回客棧;便申前約,要求吳大澄去印證乾嘉年間的風流韻事。

  「這段韻事,距今不過三十年,應有遺跡可尋。」吳大澄問道:「江夏陳芝楣制軍,你知道這個人不?」

  「是陳鑾?」

  「對!陳鑾。」

  「怎麼不知道?他那一榜是名榜。」

  洪鈞的所謂「名榜」,是指嘉慶二十五年庚辰正科。這一榜的狀元是「三元及第」——鄉試解元、會試會元、殿試狀元,是極難能可貴的殊榮。清朝開國以來,「三元及第」的一共只有兩個人,第一個出在蘇州,姓錢名囗字振威,乾隆四十四年己亥解元,四十六年辛醜會元、狀元。

  第二個姓陳名繼昌,字守壑,廣西臨桂人。嘉慶十八年癸酉解元,十九年甲戌、什二年了醜、加上什四年己卯恩科,三試春闈,名落孫山。直到什五年庚辰正科,方始揚眉吐氣,連中會元。狀元。那一榜的榜眼是杭州的許乃普,探花就是陳鑾。不過三元及第的陳繼昌,官運不如文運,做官只做到署理江蘇巡撫;而榜眼許乃普官至吏部尚書;陳鑾則署理過兩江總督,所以吳大澄稱他「制軍」。

  「陳芝楣制軍的這段韻事,出在離此不遠,利涉橋以東的釣魚巷——」

  * * *

  嘉慶末年,釣魚巷的名妓,首推李小紅。有一天送客出門,偶然看到一個三十剛過的男子,一領藍衫,是讀書人的打扮,而且一望而知是個落魄的讀書人。

  再看一眼,李小紅覺得這個落魄的讀書人,與眾不同。一件打了補釘的藍布大褂,一雙露趾的破皂靴,穿在他身上,偏不顯得寒酸。臉上自然又黃又瘦,憔淬非凡;可是意態軒昂,尤其是那雙眼中的光芒,英爽逼人。使得李小紅幾乎要疑心,是什麼貴介公子,有意喬妝改扮來遊戲風塵的。

  「請裡面坐!」

  話一出口,李小紅方始發覺不自知地說了這麼一句客套。此人亦不推辭,含笑進門,大大方方地在廳上坐了下來。

  於是一面獻茶敬煙,一面請教姓氏。此人就是陳鑾,一口流亮而沉著的湖北口音,讓李小紅又增添了若干好感。待客既罷,少不得往深處去問:「陳相公,家住江寧?」

  「不!」陳鑾答道:「到江寧來投親。」

  以李小紅的閱歷,一聽這話就明白了,是來投親「告幫」。於是接下來問一句:「想是投親不遇?」

  「遇倒遇到了——」

  欲言又止,便有文章。先以為他投親不遇,以致有流落他鄉的模樣;已遇而仍如此,則是未遂所願。既然這樣,又何以不回湖北,是在等待什麼,還是缺乏回鄉的盤纏?

  轉念到此,李小紅決定幫他幾兩銀子。不過,讀書人常有股不受商量的戇氣,而且看他也是有骨氣的人,不肯輕易受人的恩惠,所以話要說得小心。

  想了一會,她這樣問道:「陳相公,想來你那位親戚,不是至親?」

  她是為他開路——當然不是至親,告幫才會被拒。只要陳鑾是這樣回答,以話搭話,便可透露自己的本意。

  哪知他的答覆,完全出乎她的意料,甚至還不能相信,「怎麼不是至親?」陳鑾很快地說,「是我岳家。」

  那該怎麼說呢?李小紅唯有沉默,但眼中的懷疑與好奇是隱藏不住的。

  「我失言了!」陳鑾站起身來,「多謝款待。這裡不是我如今該來的地方。」說完,他伸手到口袋裡,似乎在掏摸什麼。

  「不要、不要!」李小紅唯恐他還要丟下一塊碎銀子什麼的,趕緊攔住他說,「我們這裡沒有這個規矩。」

  「說實話,我也不大懂這裡的規矩。」陳鑾已經將一塊碎銀托在掌心裡了,「只是悶不過隨意走走;見識過了,也算不虛此行。多謝,多謝!」他將那塊約有兩把重的碎銀子,放在桌上,「給下人的,不成敬意。」

  這一下讓李小紅很為難。看樣子,硬塞回去,他不但不受,說不定還會生氣;而接受則萬萬不可!情急之下,唯有先將他留了下來再說。

  「陳相公,你請坐!」她特意問一句:「江夏縣屬武昌府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我有個親戚在武昌。想托陳相公捎封信去。請先坐一坐!」

  李小紅一面留住了陳鑾,一面借此抽身,向她的假母明說,要留陳鑾吃飯。同時告誡下人,不准慢待來客。她的假母很忠厚,李小紅說什麼便是什麼,下人更不敢違拗,如她所囑咐的,添菜打酒,準備款客。

  交代妥當了,李小紅又回到廳上,「陳相公,」她問,「你住在哪裡?我給我親戚的那封信,托人寫好了,給你送去。」

  「喔,我住在狀元境大發棧。」

  狀元境是貢院前的一條巷子,那裡客棧最多。「大發棧我知道。不過,」她又問,「怎麼不住在岳家?」

  「說來話長——」

  「談談不妨!」李小紅用很關切的眼光看著他。

  陳鑾沉吟了一下,覺得胸中一口骯髒氣,能向這樣願聽自己的話的人吐露也是一樁快事,便點點頭答應了。

  「說來也是家醜。」陳鑾徐徐說道:「我的岳父是這裡有名的鹽商,原是世交——」

  原來陳鑾的父親,是那鹽商家的西席。十幾年前,陳鑾到江寧來省親,年方十八,生得一表人才,又是簇簇新的一名秀才,鹽商便將獨生的愛女,許給了陳鑾。

  不幸地,陳家門庭卻緊接著這件喜事以後,逐漸衰落。先是陳鑾的父親患了重病,不治去世,醫藥喪葬的費用,耗盡了積蓄。等陳鑾在家守制,三年服滿,家境益發困窘,岳家的音問,也就逐漸中斷了。

  這一次是因為鄉試期近,陳鑾與母親商議,一旦中舉人,有許多花費,必得預先張羅。想來想去唯有向岳家告貸。這就是陳鑾這一次來投親的目的。

  「陳相公,」談到這裡,李小紅問道,「既然是至親,又是做大買賣的鹽商,想來一定要幫你的忙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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