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狀元娘子 | 上頁 下頁
三二


  為了怕人笑他功名心熱,洪鈞的這份關切,深藏不露。唯有藹如洞若觀火。然而她也知道,如今跟他談這件事,不會有什麼結果,與其徒亂人意,不如不提。

  不久,來了一個好消息,本科江南鄉試,決定在十一月間補行。但消息雖好,洪鈞卻更憂鬱;藹如知道,他是在為一筆赴江寧鄉試的盤纏發愁。

  有一天,洪鈞回家,發覺馬褂口袋中有張二百兩銀子的銀票,不免又驚又喜,而更多的是困惑。馬褂中怎麼會有這一張銀票?於是從這一天出門想起:先到衙門,並沒有脫馬褂;然後為一個朋友送行,更不會脫馬褂;接著便是到瞭望海閣。是了!銀票是藹如放在裡面的。

  但也不見得!洪鈞想起兒時在親戚家見過的一件事,丫頭偷了主母的一個戒指,家人大索之下,無可隱藏,悄悄塞在他人衣袋中,借以免禍。這張銀票也是如此而來,亦未可知。究竟如何,唯有到瞭望海閣才能水落石出,於是洪鈞仍舊穿上了馬褂。

  * * *

  他的去而複回,在藹如意料之中,所不曾料到的是,他的第一句話:「你這裡可曾發生竊案?」

  「沒有啊!」

  「你倒檢點一下看,是不是失落了什麼東西,譬如首飾銀票之類。」

  這一說,藹如有數了,「不用檢點。」她很有把握地回答,「這裡的人,手腳都很乾淨。」

  「這樣說來,」洪鈞將銀票掏了出來,「是你放在我馬褂裡的?」

  藹如不否認,也不承認,只毫無表情地看著洪鈞——要看清楚了他的態度,再作答覆。

  洪鈞的臉上,至少沒有不快的顏色;可也不是平靜得深不可測,是一種微感為難與詫異,並多少混和著羞慚與感激的複雜表情。

  表情雖複雜,卻是可以理解的,甚至是符合藹如所期望的。這便使得她能放心大膽地說話了,「三爺,」她說,「也許我做得冒昧了一點。不過,我的一片苦心,你應該知道。說一句我識自己身份的話,我沒有拿三爺當客人看。也希望三爺——」

  她故意不再說下去,其實跟說出來一樣。她不拿洪鈞當「客人」看,當然希望洪鈞也不拿她當「姑娘」看。「然則,」他問:「你拿我當什麼看呢?」

  這一問,直逼堂奧,頗難回答。但藹如的機變也很快,「我拿三爺當至親看。」她又加了一句:「三爺,我這樣說,是不是過於高攀了?」

  「高攀什麼?你也是名臣之後。」

  一提到這話,藹如不由得向壁上的那幅「一筆虎」看了一眼;很快地,低下頭去,但仍可以看得到,她面有淒然之色。

  名臣之後,淪落青樓!以藹如的品貌才情,偏有這樣煊赫的家世,不但委屈了她,真可以說是造比弄人,有意折磨。洪鈞突然激動不已,很想作一個驚人的諾言。可是,到底是讀過書的人,想到「輕諾則寡信」之戒,不免自問,可能信守諾言?

  不能!因為這個諾言,牽涉甚多,不是自己能夠完全作主的。因此,他手持著那張銀票,一時竟茫然不知所措了。

  「收起來吧!」藹如輕柔地用雙手將他的手掌合攏,「如果不夠,我還可以想辦法。」

  「夠了,夠了!」洪鈞脫口回答說,話一出口,才發覺這是接受的表示。既然事已如此,也就不必假惺惺了,只覺得有句話不能不問:「你娘可知道這件事?」

  「跟你說實話,我跟我娘提過,老人家默許了的。」

  「唉!」洪鈞歎口其意若憾的氣,「可叫我無可閃避了!只是,」他不勝感慨地朗吟著:「『最難消受美人恩』。」

  「言重,言重!」藹如笑道:「我不是美人;更哪有資格施恩?」

  「漂母一飯——」

  「三爺你錯了!」藹如打斷他的話,搶著說道:「漂母是看韓信窮途末路,可憐!我憑什麼會有那樣的想法?我剛才說過,我不過是拿三爺當至親,理當幫忙。如果你念念不忘千金之報,那倒是不瞭解我的心!將來你得意了,照數還我就是。」

  「那當然。」

  「好!一言為定,你算是借了我一筆錢。通有無是常事,三爺,你不必再說了!」藹如問道,「只怕你還沒有吃飯?」

  「是的!回家就發現了這樁怪事,趕著來問個究竟,就顧不到吃飯了。」

  「那,」藹如想了一下,站起身來:「你帶我去吃個小館子好不好?」

  洪鈞欣然樂從,兩人都打算著找一處清靜的地方,淺斟低酌,細語深談,好好共度一個黃昏。哪知事與願違,望海閣忽然來了熟客,藹如不能不出面應酬。而洪鈞卻又接到賈福的通知,說來自天津的。冶和輪船上,有他的一位同鄉至好吳大澄在,希望他上船相晤。

  這吳大澄字清卿,行二,弟兄三個,獨數他傑出,好學不倦,于金石一道,很下過一番功夫。他比洪鈞大三歲,在家鄉時,洪鈞一向叫他「二哥」,交誼親如手足。所以接得這個消息,喜不自勝,匆匆辭出望海閣,由貿福陪著,一直來到港口。

  煙臺並無碼頭,輪船無法靠岸,只泊在港灣中;人貨上下,都用小舢板接駁,頗為費事,所以到得大船上,已經起更了。

  他鄉遇故,又當大劫之餘,彼此都喜極而涕。敘到別後景況,洪鈞少不得有所安慰——吳大澄是早就到了京裡的,同治元年恩科、本年正科,兩番北闈鄉試,都未取中,至今仍跟洪鈞一樣,是名秀才。

  「十一月裡還有機會。」吳大澄很興奮地答說:「今年有個數百年難遇的曠典。北闈下第,而本省補行鄉試的,還可以趕回去應考,不以跨考論。禮部具奏請旨,兩宮太后都答應了。所以我要趕回去。文卿,你呢?也該動身了吧?」

  洪鈞暗叫一聲慚愧。他這話如果是在昨天問,還無以為答,此刻有張銀票在身上,便不同了!「是的。」他很有把握地答說:「就在三、五天之內,有船就走。我也不寫信了,拜託二哥,轉告舍間,說我月底月初,可以到家。」

  「好!我一到蘇州就去稟告伯母。」

  「江南的主考放了沒有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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