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狀元娘子 | 上頁 下頁 | |
三〇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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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你怎麼知道?」 「不是洪三爺的信,」小王媽說,「還不是看過就丟在一邊了!」 藹如一驚!心中警惕,自己的心事都擺在臉上了!以後倒要檢點。「不是的,」她欺小王媽不識字,硬不承認,「是道台衙門張師爺失落在這裡的不相干的信,也許人家是故意丟掉的也說不定。」說著,她將那封信撕成幾片,揉作一團,隨手拋入痰盂。 這一夜,她輾轉反側,將深印在心版上的那個人影,翻過來。倒過去地考量思索,終幹下定了決心。 這是千回百折,盤旋了許多時候而始到達的一個新的心境。藹如有一種從未經歷過的超脫的感覺,昂首天外,脾睨塵寰,飄飄然有羽化登仙之樂。但也因此使她激動得無法再留在床上,悄悄起身,到畫室中拉開東面的窗簾,但見半輪紅日,萬點金鱗,浩浩森森,海天交融的雄偉景致,恰好與她的心境相配。 藹如突然平靜了!人世間的一切,就這一刻為她看得微不足道。「塵世幾回傷往事,山形依舊枕寒流」,她低聲吟哦著,覺著一身的榮辱,不但不必計較,甚至根本無榮辱之可言。 這瞬間的心境更是她從未經歷過的,仿佛魂靈出竅,淩空飄浮著在看另一個塵世中的藹如,無悲無喜,無我無物。但等她意識到自己的存在,想捕捉這一分感覺時,卻已倏然幻滅,無跡可求。 她有些害怕!想起「倩女離魂」的故事,擔心就是這樣的情形。於是霎時間熱血沸騰,腦中出現了清清楚楚的景象——就在間壁的臥室中,床上直挺挺地躺著似睡似死的女郎;而白髮盈頭的母親,含著眼淚,急迫地頻頻呼喚:「愛珠!愛珠!寶貝,你到底怎麼啦?你怎麼不說話?」站在一旁的是小王媽和阿翠,眼淚也就快奪眶而出了。還有洪鈞,臉色蒼白,緊閉著嘴唇,兩道眉毛差點擰在一起。 藹如心痛如絞,胸口自然氣悶得快要窒息似地。她像被什麼蟲子咬了一口那樣,一陣痙攣,震得不由自主地跳了起來。然後,直奔出室去叩她母親的房門。 李婆婆剛醒,聽敲門聲很急,心裡先就著慌,大聲問道:「誰啊?」 這一聲藹如警覺了,「是我!娘。」她放緩了聲音回答。 「什麼事?」李婆婆匆匆下床。 門一開,藹如擦身而入,雙手扶著李婆婆的左臂,長長地喘了一口氣。 「怎麼啦?愛珠!」李婆婆一面說,一面伸手去摸她的額頭,失驚而呼:「冰涼!你病了?」 「沒有!」藹如的心開始定了下來,「我做了個惡夢。」 「嚇我一大跳。」李婆婆如釋重負,不免埋怨,「這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,何至於嚇得這樣子?」 藹如不辯。只扶著李婆婆坐到床沿上,拿床薄羅夾被,將她自己和李婆婆裹在一起,將臉一偏偎靠在她母親肩k,似乎很舒服的樣子。 李婆婆又好氣,又好笑,而更多的是憐愛!伸手捏捏她的膀子,輕輕說道:「你瘦了點。」 「瘦有什麼不好?」 「你的骨架子大,太瘦了像根青竹竿似地,那才難看。」 「又何致於瘦得那樣子?」藹如忽然問道:「娘,如果南邊平靖了,我們怎麼辦?」 李婆婆沉默著。不是無話可答,而是話大多了,她得想一想,該從哪裡說起? 「娘!」藹如問道:「只怕你還沒有打算?」 「哪裡是沒有打算?只不過打算不好!」說到這裡,李婆婆突然一陣煩躁:「你冷就加件衣服,這樣裹緊了,悟出我一身汗。」 「我不冷了。」藹如將夾被鬆開,剔亮了油燈,倒一杯金銀花泡的涼茶,慢慢啜飲著,靜等她母親再說下去。 「落葉歸根,自然是回老家——」 一句話不曾完,藹如脫口說道:「我不回徐州!」語聲既尖且促,就像一把小刀在李婆婆心頭劃了一條口子。 「我又何嘗願意回徐州?人要臉,樹要皮,回徐州進不得祠堂,不如不回去。不過,你年紀輕,不懂上了年紀的人的心。能夠想出一條不大傷面子的路來,就稍微委屈些,也還是回家鄉的好。」 藹如不答,她不以她母親的話為然,但卻不忍再峻拒了。想一想問道:「哪裡有什麼不傷面子的路?」 「從良啊!」李婆婆不暇思索地答說:「我一直在想,洪三爺如果是徐州人,或者雖不是徐州人,肯在徐州安家就好了。」 藹如的心跳得很厲害,又驚又喜,思緒極亂,將杯涼茶一口氣喝幹,長長地喘了口氣。 「這一陣子,我冷眼在看,好像覺得以前看得不大對。」 「什麼看得不大對?說了半天,倒是說的什麼呀?」 「洪三爺。」李婆婆說:「我總當蘇州人浮滑,好虛面子,欠剛強,這趟看洪三爺為萬家的事,倒真虧他!頂難得的是,有血性。」 「是啊!」一句話說到藹如心坎裡,痛快無比,不由得拍手跳腳地失聲而呼。聲音高得她自己都發覺失態,不好意思地笑一笑,放低了聲音說:「娘也看出他是個有血性、講義氣的?」 「這一說,你也看出來了。可惜——」李婆婆沒有再說下去。 做女兒的懂她未說出口的話,可惜洪鈞有了妻室,而她又不肯做偏房。話頭已接上了,此時不說,更待何時?藹如便從容問道:「娘,你還記得不記得跟我說過一句話:人生在世,不是圖名,就是圖利;如果兩樣都落空,就是自己對不起自己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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