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狀元娘子 | 上頁 下頁
二二


  李婆婆愕然,走到藹如床前問道:「為什麼不叫小王媽去?莫非你跟洪三爺鬧翻了?」

  「平白無故地,幹什麼跟人家鬧翻?」藹如的聲音既尖且促,「不看看我這雙眼睛,怎麼見人?」

  受了搶白的母親,不但不以為什,反有歉疚之意,自愧顧慮不周,也就沒話可說了。

  「我去打熱水。」小王媽機警地接口,「眼睛上,拿熱手巾敷一敷就好了。」說著轉身而去。

  李婆婆望著哭腫了眼泡的女兒,心頭有著無限的憐痛愛惜。在小王媽及其他下人面前,為著保持一家之主的尊嚴,不便太遷就藹如。此時別無外人,自無須有任何的顧忌,便儘量放鬆了臉上的皮肉,取一件搭在床欄上的夾襖,走到女兒床前,用哄孩子的口吻說道:「乖!起來!洗洗臉吃飯,回頭我還有事跟你商量。」

  在這樣慈愛的照拂之下,藹如再也不忍負氣了。但臉皮到底還薄,繃緊了的臉皮,一時放鬆不下來,只是手撐著床,慢慢坐了起來。

  李婆婆的手腳還很靈快,她趕緊雙手一抖,就將那件夾襖披在了藹如身上。然後伸出手去,柔緩地抹著藹如的頭髮。

  「洪三爺要回蘇州了,」李婆婆沒話找話,「其實回去不回去,都是一樣的。」

  「什麼叫一樣?」藹如的臉上,仍舊板得一絲笑容都沒有,「真正莫明其妙!」

  「我是說,天氣熱了,又費盤纏,又吃辛苦,不過回家看得一看。何苦?」

  「誰知道他何苦?」藹如冷冷地念了句諺語:「『麻油拌青菜,各人心裡愛』。」

  說到這裡,只見小王媽捧來一盆熱水,然後幫著李婆婆撮弄藹如起床,坐在梳粧檯前。她那雙哭腫了的眼睛,用熱手巾一敷,浮腫果然消了許多。

  藹如心頭的氣惱,也消了許多,看著小王媽在鏡中的影子說:「回頭你把阿培喚了回來。」

  阿培就是小王媽的兒子,她答應著問道:「喚他回來很方便。不知道要他做什麼?」

  「洪三爺少個書僮,我把阿培薦了給他。你如果不願意,就算了!」

  小王媽大喜,「我為什麼不願意?」她說:「跟了洪三爺最好,我回頭就把他找來。」

  「燕子窠裡呢?」藹如問道:「不會不放他走吧?」

  「不放也得放!」小王媽毅然決然地說,「哪怕打官司,也不能再叫阿培待在那種昏天黑地的地方。」

  「那,那你此刻就去吧!」李婆婆接口說道:「我來做兩樣菜,回頭你帶去送洪三爺。」

  於是小王媽高高興興地去將兒子領了回來。傍晚時分攜著李婆婆調製的四樣精緻肴撰,照藹如的指示,找到了洪鈞的住處。

  談不到幾句話,只見賈福在門口探頭探腦,似乎見有人在,不便陳述似地。起初洪鈞還不在意,第二次又是這般光景,他可不能不問了。

  「賈福!」他問:「什麼事?」

  「我剛聽來一個消息,說萬老爺家出事了!」

  洪鈞大驚,急忙問道:「出了什麼事?」

  「是一條船沉掉了,死了十來個人。」賈福又說:「都說萬老爺這下怕要傾家蕩產!」

  是傾家蕩產的巨禍,誼如手足的洪鈞,豈能不關心。當即站起身來,吩咐賈福犒賞小王媽;然後什麼都不管,逕自出門,直奔萬家。

  萬家門口已圍聚了好多人,有老有少,獨多婦人,不是愁容滿面,便是涕泗橫流。不用說,這都是沉船中被難水手的家屬,來探聽確實消息。

  洪鈞看大門口為人群塞住了,便走側門,問萬家的聽差說:「是不是有船上的消息?」

  「是!不過消息還不確實。」

  聽這回答,洪鈞心頭一寬,「你家老爺呢?」他問。

  「在花廳裡。我領洪三老爺去。」那聽差又說:「張二老爺也在。」

  到花廳一看,除了張仲襄以外,還有好些陌生人,與萬士弘圍著一張圓桌在商量什麼。看到萬士弘臉上,洪鈞心便往下一沉。因為萬士弘的氣色極壞,真所謂「面如死灰」。光看他這臉色,就可以想像得到,禍事不小。

  「文卿,」他揚一揚手說:「我不能陪你。」

  「你別管我,你別管我!」洪鈞趕緊答道:「我跟二哥談談。」

  於是他與張仲襄找個偏僻的地方坐下,問起消息;張仲襄黯然喟歎:「唉!真是天有不測風雲,人有旦夕禍福。老大這個跟頭栽得不輕。」

  「不是說,消息還不確實嗎?」

  「那是安撫被難家屬的話。船、貨、十三條性命,都完了。」張仲襄說:「損失不下五十萬!」

  「五十萬!」洪鈞失聲驚呼,「可真要傾家蕩產了!」

  「還得辦善後!十三家人家的撫恤,不是一筆小數目。」

  「唉!怎麼闖這麼一場禍?」洪鈞忽然想起,「不都保了險的嗎?」

  「壞就壞在這上頭!」張仲襄頓一頓足,痛心地說:「船險過期了十天,沒有續保;貨色應保而未保。都誤在一個司事手裡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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