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狀元娘子 | 上頁 下頁
二一


  不防她母親打破砂鍋問到底,藹如不免一愣。心想已經撒了謊,就索性再說兩句謊話:「我買衣料。回頭會送來。」

  聽這一說,李婆婆的臉色和緩了些,「你快上去吧!」她說,「道台衙門的黃師爺,老早就來了。」

  黃師爺是道台衙門的文案委員,亦是報效望海閣的大戶之一。往來一年,花了有兩三千銀子,卻始終不得一親薌澤。藹如對他相當頭痛;因為一次又一次地藉故閃避,則情勢必然一次比一次地來得緊迫。這一夜宴罷,倘若黃委員要借宿,她就不知道如何才能脫身了。

  轉念到此,腳步有些畏縮不前;停下來細想一想,鼓起勇氣,踏上樓去。門簾一掀,視線正好與黃委員相接;定睛看時,還有兩位客人,亦皆相識,一趙一錢,都是候補州縣,幹著稅務上的差使。

  「叫我好等!」黃委員說:「總算等到了。」

  「對不起,對不起!」藹如連聲致歉,一一問好,然後在黃委員身邊坐了下來。

  「說你早就出去了?」

  「是的。」它如答道:「我在天后宮燒香。」

  天后宮在北大街,相去不遠,為何到這時候才回來?黃委員心中懷疑,便照實問了出來。

  「今天燒香比較費事,因為我是去還願。」

  「天后宮的香火很盛,天后娘娘靈得很。」姓趙的客人插嘴問道:「愛珠,你許的什麼願?」

  「她改了名字了!」姓錢的說:「不叫愛珠叫藹如。和藹的藹,如意的如。」

  「為什麼改名字?」黃委員問:「我還是第一次聽到,是誰替你改的?」

  「沒有什麼道理。只不過好玩,隨便改一個名字。」藹如有意不說實話。

  「這倒新鮮,改個名字,說是好玩。」黃委員將話題拉了回來:「趙老爺問你,為什麼許願,你還沒有回答呢?」

  「喔,」藹如答說:「去年我娘生了一場病,是我在天后娘娘面前許了『換袍』的願才好的。」

  「那麼,今天是去換袍?」

  「不是!是去商量換袍。天后娘娘的壽誕還有一個月,到那天才換袍。」藹如又歉然地說:「黃老爺,今天真對不起了,回頭不能陪你喝酒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

  「因為要持齋一個月。」她特地補充:「吃一個月素齋。」

  這是藹如靈機一動想出來的一個藉口。持齋就是齋戒,上自天子,下至庶民,奉行同樣的戒條,皇帝獨宿齋宮,民間亦是夫婦不得同房。在望海閣,當然也不能有滅燭留髡之事。藹如拼著吃一個月的素,可以免了黃委員在這一個月中的糾纏,自以為是種很巧妙的辦法。

  哪知黃委員全未理會。所以筵罷打牌,牌完送客以後,猶自不走;看沒有礙眼的人在旁邊,便拉住藹如的手,色迷迷地笑道:「今天可得陪陪我了吧?」

  藹如是有準備的,立刻做出惶恐的神氣,「罪過,罪過!黃老爺你可不能害我造孽!」她說:「天后娘娘靈得很,一點都欺她不得。」

  「這就奇了!我們要好,與天后娘娘什麼相干?」

  「咦!你忘了嗎?黃老爺,我剛才不是跟你說過,為了還願,要吃一個月的素!」

  一聽這話,黃委員的臉色立刻變了,就像前些日子的黃梅天那樣,倏忽之間,陽光盡斂,天色陰沉沉地,接著,響起了暴雷。

  「來啊!」他站起身來,重重一頓足,放開嗓子暴喊:「點燈。」

  這是吩咐他的轎班,點上燈籠,預備回家。藹如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子盛怒,急忙賠小心說道:「黃老爺,還早嘛!再坐坐,這麼早回去幹什麼?」

  黃委員盛了一肚子的氣,但「伸手不打笑臉人」,見藹如這樣殷勤,明知是虛情假意,卻不便發火;但怒氣不但不消,反因她的笑臉一攔一封,越發憋得難受,非發洩不可。

  「你是懂點文墨的人,我念首打油詩你聽:『閱盡煙花萬萬千,不如歸去伴妻眠。雖然不及他人貌,睡到天明不要錢。』不但不要錢,還不受氣!」

  說完,重重將手一甩,掙脫了捏在藹如手裡的袖子,頭也不回地往樓下而去。

  這時李婆婆與小王媽聞聲都趕了過來,見此光景,茫然不知所措,李婆婆只得問藹如:「怎麼回事?」

  不問還好,一問勾起了她蓄積已久的委屈,「哇」地一聲哭了出來。

  * * *

  這一哭哭了一夜,將一雙眼睛都哭腫了。

  李婆婆也是一夜未睡,通前徹後,盤算了又盤算,終於下了個決心,讓藹如早早從良。只要有合適的人——第一個想到的是洪鈞。藹如那樣子中意他,想來總有道理在內,倒不妨仔細考查考查。

  「洪三爺的公館在哪裡?」她問小王媽,「你知道不知道?」

  「我沒有去過,不過到新關總打聽得出來。」

  「你就去一趟。只說:聽說他要回蘇州,不算餞行,請過來吃便飯。我有點事要拜託他。」

  一直躺在床上,為了賭氣,什麼人也不理的藹如,聽到了她母親的話,突然大聲喊道:「不要,不要去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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