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狀元娘子 | 上頁 下頁
一七


  洪鈞想不到自己的心願,竟這樣容易達成,喜出望外,更無遲疑,「固所願也,不敢請耳!」他隨即改了稱呼,不再叫他的姓了,「全聽二哥的吩咐。」

  「我在想,老萬也是很講義氣的人,要不要問問他,我們來個桃園三結義?」

  「那更好了!」洪鈞問道:「老萬多大?」

  「他是屬老虎的,今年是鼠年,應該三十五。」

  「那他就是老大,二哥還是二哥。」洪鈞又說:「不管老萬願意不願意,我叫二哥是叫定了。」

  這一下名份不同,交談更深;張仲襄細細問了洪鈞的境況,用安慰與勉勵的語氣說道:「文卿,你不是池中之物,不可妄自菲薄。眼看局勢好轉,大亂將平,戎馬倉惶之時,軍功濫保,仕途蕪雜。一到海內澄清,少不得還是讀書人出頭,及今之日,正該好好下一番苦功。」

  「是!」洪鈞環顧室內,到處是書,便毫不愧作地答說:「可以告慰二哥的是,我沒有一天敢放下書本。」

  「我知道,我知道。」張仲襄連連點頭,「不過,用功貴乎有常課。記誦之學雖是通人所不取,到底很實用;將來殿試朝考,有個典故不明出處,就會吃虧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文卿,」張仲襄有些遲疑,「還有句話,我不知道該說不該說?」

  「是何言歟?二哥,我們有什麼話不好說。」

  「我的性子心直口快,想來你也知道。」張仲襄想了一下說,「『最難消受美人恩』,文卿,逢場作戲,應該適可而止。」

  一聽這話,洪鈞頓覺猶疑不安,「二哥,」他問,「莫非有人在背後批評我什麼?」

  「那倒沒有!」張仲襄心想,既然已經說破,就不妨說得明白些,「我是『旁觀者清』,替你跟藹如設想,想不出怎麼樣才能有美滿的收緣結果。照我看,藹如不見得肯屈居小星,請問你如何處置她?」

  洪鈞不以為然,但不便辯護,因而沉默不答。

  「就算退一步言,藹如願為妾侍,文卿,我要說句很不客氣的話,板門白屋之中,養這樣一株名葩,似乎也不相稱。」

  這番話語重心長,不管是否中聽,總是自己人才說得出的。因此,洪鈞誠惶誠恐地表示感激,但並未表示受教。

  這一夜當然又是輾轉枕上,心事轆轆。通前徹後地想了又想,總不免自慚形穢——當然,他從未認真想過藹如能有資格做他的妻子;即使自己未娶,亦不會從青樓中去求偶。他所不斷在想的是,如何量珠以聘,藏諸金屋?而總是想不完整,想不到頭;想到中途,突然記起自己寒素的家世,一切金碧輝煌的幻覺,立刻煙消雲散無影無蹤。代之而起的是爽然若失之感。

  然而他無法不重起爐灶另想。一次又一次地拋不開藹如的影子,使得他自己跟自己賭氣,或者說自己跟自己發誓,除非藹如心有別屬,不然就非遂雙宿雙飛之願不可。

  這一念的堅定,使得他頭腦冷靜了,思路也開闊了,「書中自有黃金屋,書中自有顏如玉」,這話雖俗而確實不虛。他在想,只要南闈複開,中舉人,成進士,半年之間聯捷,亦是常事。當然,還要希望點翰林,那三年是緊要關頭,「散館」一試,無論如何要巴結上一個「一等」,穩穩地掙得個鄉試考官。如果運氣好,放到廣東,或者四川,那一趟「考差」下來,至少也能多個兩三萬銀子,何愁不能風風光光地迎藹如入門。

  這不是如意算盤,事在人為。洪鈞在想,倘如一切順利,不過五年之間,便可如願。五年的日子,誠然不短,可是眼前卻總只能這樣打算。

  想到這裡,自覺心頭已經踏實。於是恬然入夢,睡到中午方醒。

  醒來第一件想到的事,便是去探望藹如。但一念甫起,一念又生;想起夜來枕上的打算,自責心志不堅,硬生生將望海閣上的一切壓了下去。

  於是吃過午飯,到衙門裡打個轉,隨即回到寓所,親手理書檢點舊稿,然後細心訂了一張課程表,剛日讀經,柔日讀史;逢三、八作詩文,逢五作試帖詩。又開了一張書單子,預備托萬士弘找上京便人在琉璃廠購買。

  很容易地消磨到黃昏,一閑下來,便覺無聊,望海閣中的一切便壓不住了。想起前兩天華燈璀璨、玉笑珠香的光景,仿佛魂靈兒出竅,飄飄蕩蕩,無所歸宿。洪鈞這才知道,詞中常見的所謂「銷魂」,便是這般滋味!

  「唉!」他頓足自歎:「欲除煩惱須無我!」

  語聲未畢,人影在窗,定睛看時,疑幻疑夢。揉揉眼再看時,不是藹如是誰?

  「你怎麼來了?」

  「沒有想到吧?」藹如站在門外,把罩在頭上的一方青絹取了下來,順手揮了兩下,只見黃塵籟籟,顯然的,她是從郊外而來。

  「想來又是騎馬去了?」

  「嗯!」藹如重重地點著頭。

  就這時「唏(口聿)(口聿)」一聲馬嘶,洪鈞隨即笑道:「如果是在宵深人靜的時候,此情此景,就好有一比了。」

  「好有一比」是蘇州人慣用的說法。藹如便學鬚生,用大嗓子念一句科白相戲:「比作何來?」

  「比作紅拂私奔。」

  聽這一說,藹如的笑容頓斂。洪鈞倒是一驚,以為拿她比作豪門家伎,惹得她多心動氣了。但細看卻又不像,而是頗有感觸的神氣。

  「我的處境比紅拂好!」她用極平靜的聲音說:「世間果有李藥師這樣的英雄,我可以請我娘替我作主,用不著夤夜私奔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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