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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


  等到客人絡繹應約而來,起哄的就更多了;眾口一詞,要洪鈞的「定情詩」看。他只是分辯:「既未定情,雲何有詩?」但沒有人肯信他的話。

  唯一的例外是作為兩位主客之一的萬士弘,默默坐在一旁,含笑不語。那笑容很奇怪,有些眾醉獨醒的意味;又像是看庸人自擾,只覺得好笑。張仲襄很機警,知道他別有會心,便湊近他身邊問道:「你怎麼不說話?」

  「我說什麼?我說了,你們也未見得肯信。」

  「喔,」張仲襄更注意了,「怎麼,其中有何講究?」

  「有!大有講究!」萬士弘答說:「我說一句,你們恐怕會當笑話:藹如還是黃花閨女。」

  張仲襄大感意外,脫口回答:「這倒是聞所未聞的事。」

  「是不是?我知道你不相信!就好比說是積年老妓要造貞節牌坊那樣,荒唐得可笑。」

  「不,不!」張仲襄省悟了,萬士弘不是輕率好弄玄虛的人,他是望海閣的「護法」。若非確有所知,不會這樣說。因而用虛心請教的語氣問道:「其中必有講究,看來老兄知道?」

  「不錯,只有我知道。藹如的娘跟我談過。堂子裡只有冒充『清倌人』的,『清倌人』冒充『紅倌人』,在我亦是聞所未聞,不過說破了,亦就不足為奇,照堂子裡的規矩——」

  萬士弘談的是上海堂子裡的規矩,未破瓜的雛妓稱為「清倌人」;初次為客梳櫳,照例高燒紅燭,如入洞房,因而稱為「點大蠟燭」。在此以前,「清倌人」賣嘴不賣身,而狎客亦只能眼皮供養,不可存非份之想。這樣,也就不會有人常常「做花頭」,報效無窮了。

  藹如之以「清倌人」冒充「紅倌人」,說穿了無非為了淫業,想引人上鉤。「然而這還不是主要的原因。」萬士弘說:「主要的原因是,她非此不足以保其處子之身!」

  「這,」張仲襄搖搖頭,「說是為了示人以隨時可為入幕之賓,以廣招徐,這種煞費苦心的做法,在情理上還講得通。若以為非如此不足以保其處子之身,其故安在,可就莫測高深了。」

  「不深,不深。道理很淺,只是足下想不到而已。譬如有人看中了她,說要梳攏,一擲萬金,在所不惜,不達目的不止!請問,在那種推車撞壁的情勢之下,你如何應付?」

  想想果然,從來妓家拒客,只能獅子大開口,用大價錢將人家嚇回去;從未聽說,花足了錢也不行的!果然如此,又何必幹這一行辱沒祖宗的營生?

  「如果是『紅倌人』的身份,便無此『點大蠟燭』之窘。至於想一親芳澤的,藹如怎麼樣閃轉騰挪,那是她的手段,外人就不得而知了。」

  「這才是『出淤泥而不染』!真想不到『北裡志』中有這樣別開生面的一篇。真值得好好做兩首詩,感歎一番!」

  「現在你明白了吧?」萬士弘欣慰地說,「你想,她是那樣守身如玉,即使對洪文卿一見傾心,亦決不會輕易相就,是不是呢?」

  「誠然、誠然!不過,」張仲襄皺著眉說:「我倒有些替洪文卿擔心。」

  「你是說他可望而不可即?」

  「不是!」張仲襄答道:「看樣子,藹如志氣很高,不會肯甘於妾侍之列;洪文卿又是有太太的,只怕到頭來是一場空。」

  「那就要看他們的緣份了。」

  談到這裡,小王媽來請入席。洪鈞與萬士弘少不得又是一番推讓,結果是敘齒,萬士弘年長,坐了首席。張仲襄提議,將藹如亦算作客人,奉為上座。她卻說什麼也不肯,理由是:從無這樣的規矩。其實,她是因為大家鬧著要看洪鈞的「定情詩」,心裡有些受屈而無可剖白的不舒服之感,因而有意疏遠洪鈞,借著照料廚房為名,連席面上都很少來。

  她這種態度,在珠圍翠繞、飛觴醉月的熱鬧場面掩蓋之下,旁人是不容易察覺得出來的。而萬士弘與張仲襄不同,洪鈞更是不同。

  一直到席散,她也沒有跟他說上十句的話,更沒有留他不走的意思。見此光景,洪鈞當然很知趣。為了怕引起旁人的揣測:為何藹如的態度突然一變,與他仿佛格格不入的模樣?他有意表示並無留戀之意,高聲向張仲襄問說:「張二哥,今天晚上可有功夫?」

  「快十一點了,」張仲襄掏出懷錶,打開蓋子看看說,「回家睡覺,你還想到哪裡去玩?」

  「我想邀你到我下處去坐坐。有些窗稿想請你指點。」

  「不敢當,不敢當!」張仲襄受寵若驚似地,「不過,時文我實在是外行。」

  所謂「時文」就是闈中獵取功名的八股文章。多讀了些書,或者比較不俗的文人,多薄此不談。洪鈞當然也不會向他請教此道,微笑答說:「張二哥該罰!怎麼門縫裡張眼,就將人看扁了,以為我要跟你請教時文?」

  「是,是。該罰,該罰!」張仲裹一連疊聲地說:「走吧。我去拜讀拜讀你錦心繡口的好詩文。」

  * * *

  論文談藝,原是一個藉口。洪鈞的本意,是著實想交張仲襄這個朋友。所以延入寓所,煮茗清談,首先就問張仲襄的家世。

  「張二哥今年貴庚?」

  「整三十。」

  「比我大四歲。」洪鈞又問,「伯父、伯母都在滄州?」

  「先父早就見背了,老母在堂。」張仲襄說:「家兄三年前去世,我又別無兄弟。說起來應該在家侍奉,無奈衣食驅人,不得自主。」說著長長地歎了口氣。

  「張二哥獨力撐持門戶,恐怕很吃力?」

  「倒也還好,不過,總是弟兄多的好。」張仲襄說:「我實在很羡慕你。」

  「此山望著那山高!」洪鈞歎口氣說:「弟兄得力,不在多寡。像我,雖有兩兄一弟,毫無幫助。如果有張二哥這樣一位兄長,我就輕鬆得多了。」

  「『四海之內皆兄弟』,能得朋友的力,也是一樣的。」

  聽他語言誠懇,洪鈞心中一動,便試探著說:「話雖如此,到底有手足的名份,痛癢相關,與眾不同。」

  張仲襄聽出他的意思,便作考慮,覺得洪鈞溫文爾雅,器宇不凡,有此一弟,也是樂事。他為人亢爽熱情,想到這裡便說出口來:「如果你不嫌棄,我們換張帖子如何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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