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狀元娘子 | 上頁 下頁
一〇


  洪鈞不防她有此一問,直覺地感到不宜率爾答覆。心想,自己的家世,沒有什麼可以炫耀的。也許在她想像中,「洪三爺」縱非貴介公子,總也是門第清華,衣食無憂。說了實話,豈不讓她失望。

  倘若不說實話,又覺得辜負了她一見投緣,傾心相待的真情。在這左右為難,而又不能不答的窘迫情況之下,洪鈞便只好先「將」她一「軍」作為招架了。

  「你呢?你還沒有告訴我呢?好好兒的,怎麼會從徐州到了山東?」

  「是啊!原是好好兒的一家人,怎麼到了山東?又落得這麼一個提起來羞煞人的地步?都是讓撚子害的——」

  那是在咸豐六、七年之間,撚軍張樂行由皖北向西南兩路竄擾,所至之處,大肆擄掠。藹如全家被裹脅著賓士于河南、安徽交界的地區。這樣到咸豐八年秋天,朝廷攻剿並施,兩淮情勢,初告穩定,撚軍被逼入山東,藹如全家在一個偶然的機緣中,得以脫險,但已是九死一生了。

  「我家雖是半耕半讀人家,我父親卻是從來沒有下過田。常時一本書、一杯酒在手裡,百事不問。三爺,你倒想,我父親可吃得來那種苦?兩年功夫,折磨得不成人形。雖脫了險,日子卻並不好過。在東昌府地方,終於病倒了。數一數荷包裡,只得二兩多重一塊碎銀子。你說,這日子怎麼過法?」

  以下就可想而知了。不過洪鈞雖覺得不必再問,而藹如還是說了出來,為了治病吃飯,沒奈何走上這條道路。幸好,她自己還有主張:一不賣身,二不作妾。那樣做雖可得一筆整數,但往後就不容易有出頭的日子了。

  「那是五年前的話,我十七歲。抛頭露面,醫了我父親兩年多的病。到底大限已到,買棺盛殮,找地安葬,都還不曾負什麼債。不過,我的身子總是洗不乾淨了。我對我娘說,我們李家是徐州有名望的人家,我們就自己不在乎,也得顧全族中的體面,決不能回去。事已如此,索性為自己打算打算,遠走高飛吧!我娘亦以為是,就搬到了這煙臺,一晃眼三年了。」

  「為養親而辱身,可敬之至。」洪鈞言不由衷地說了這一句,作為慰藉;接著又問:「今後你是怎麼個打算呢?」

  「喏!」藹如指一指碗說:「讓我娘吃幾年飽飯。」

  「喔!」洪鈞又問:「你自己呢?」

  「我自己當然也有打算。」藹如這樣回答,不肯再說下去。

  「你是怎麼個打算?何妨說與我聽聽!」

  「你一定要問?」藹如抬起頭來,雙目灼灼地看著他。

  「我不是多事,是關切。」

  這是近乎多餘的解釋,而藹如卻似乎很滿意於他的話,點點頭說:「好,我就告訴你。我前半生受盡委屈羞辱,後半輩子要揚眉吐氣一番。」

  「有志氣!」洪鈞脫口稱讚,而隨即出現了困惑的神色。

  他的想法瞞不過目光銳利、閱人亦多的藹如,她問:「三爺,你必是要想,我三綹梳頭、兩截穿衣的一個女人,又吃了這碗飯,怎麼能夠揚眉吐氣?那不是妄想!」

  洪鈞臉一紅,囁嚅著說:「我不是這個意思。」

  那麼,是什麼意思呢?藹如知道他無法解釋,也不願他受窘,一笑了之,從容說道:「這該你告訴我了!」

  「對!」洪鈞矍然而答,「我該告訴你了。」

  感於藹如的真誠及亢爽,洪鈞說了實話,約略談了他的家世,藹如俯著身子傾聽,心無旁騖的至誠之態,使得洪鈞相當感動。

  「小姐!」等洪鈞說完,等候已久的小王媽趕緊插進來說:「湯已經熱過三遍了,請用飯吧。」

  說到這裡,自鳴鐘打了三下,洪鈞如夢初醒似地說:「了不得了!一頓酒喝了兩個鐘頭,談得忘了時候了!」

  於是洪鈞幹了杯中餘瀝,用滾燙的鮮魚湯泡了半碗飯,匆匆吃完。起身摩腹,覺得非常舒服。

  「茶沏在裡面了!請寬坐。」

  兩人仍舊回到東屋盤桓。洪鈞望著浩瀚大海,忽然想起龔定庵的兩句詩,隨即念道:「『為恐檀郎英氣盡,故教梳洗對黃河』!」

  藹如也喜歡龔定庵的詩,當然要想一想他念這兩句詩的用意。方在沉吟之際,洪鈞卻又開口了。

  「藹如,你這望海閣實在是好地方!眼界一寬,心胸亦廣;可不知道是哪位前生修來的『檀郎』,能夠在這裡日夕妝台『伺眼波』?」

  「沒出息!」藹如撇著嘴說:「成天守在女人鏡子旁邊,能守得出什麼來?」

  洪鈞笑笑不響,然後站起身來,「今天是我到煙臺以來,不,從離鄉背井以來,最高興的一天!」他說,「留著有餘不盡之樂吧!我走了。」

  聽這一說,藹如頓有悽惶之色;不過一閃即滅,執著洪鈞的手,欲語不語,仿佛有很為難的話,不便出口。

  洪鈞問她,她不肯說,只親自將他送出門外。洪鈞回頭望瞭望,高樓燈火,窗紗人影,心中忽然生出一種滴落凡塵的感覺。

  走不多遠,忽然聽見有嬌細聲音在喊:「洪三爺,洪三爺!」

  洪鈞先當是聽錯了,站住腳細聽,並沒有錯,而且聽出是阿翠的聲音。

  「洪三爺,」阿翠氣喘吁吁地說:「明天中午你要來。」

  這當然是藹如特意打發她來關照的,洪鈞滿口答應:「好,好!」

  「來吃中飯。」阿翠又說:「婆婆明天一早回來。」

  這兩件事連在一起,洪鈞不知道有何意義?一時也無暇多問,只答一句:「我午前一定到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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