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狀元娘子 | 上頁 下頁


  「天天都閑,時時都閑。」

  「那就屈駕,明天中午來吃便飯。」她似乎唯恐洪鈞辭謝,緊接著又說:「我另外還有事拜託三爺。」

  就不說這一句,洪鈞亦決不肯放棄這樣的約會;說了這一句,在他更有如奉綸音,重重地答應一聲「是!」

  愛珠滿意地點點頭,然後問道:「穿馬褂來了沒有?」

  「穿了的。」

  於是愛珠便提高了聲音喊:「小王媽,取洪三爺的馬褂來。」

  小王媽就是起先為洪鈞卸馬褂的娘姨;這一次她不服侍了,將馬褂交給了愛珠,一言不發地退了出去。

  「來吧!」

  愛珠雙手將馬褂提了起來,等洪鈞背手找著袖子,她隨即在領口上提了一把;一旋身走到前面,將他的下巴輕輕往上一托,示意仰起了臉,好容她為他扣鈕襻。

  扣了一個又扣第二個,一路往下,她的臉亦由仰而俯,露出雪白的一段後頸;耳後鬢邊,新典發毿毿如絨毛。這是處子的特徵;洪鈞不由得驚異:莫非還不曾梳攏過?

  「明天中午。」她揮著他的手低聲囑咐:「別帶朋友來!」

  「嗯,嗯。」洪鈞重重點頭,表示充分領悟得她的意思;接著探手入懷,躊躇了一下,終於毅然決然地將一張十兩的銀票取了出來,輕輕放在桌上,不好意思地說:「我不大懂規矩,你別笑我。」

  這一半做作,一半是實情——望海閣別具一格,不能照一般妓家的規矩行事;不過比照普通的「盤子錢」,出手十兩銀子,自然算是闊客了。

  「不!」愛珠卻另有想法,「這不是一遭兩遭的事,用不著這樣。有一兩的小票子沒有?」

  「沒有。」洪鈞很能領會她的用意,頭一回出手太闊,做成規矩,以後就難以為繼了。但一則是真的別無小額銀票,再則亦不能不講面子,所以將愛珠的執著銀票的手捏住,連連說道:「算不了什麼!」

  「別這樣!」愛珠的聲音很堅決,「三爺,你聽我的,沒有錯!你願意常來,就不能這個樣。來,」她用另一隻手將銀票塞在他馬褂口袋裡,「你先收著,我替你墊一兩銀子賞他們!」

  洪鈞覺得再要固執己意,反倒是辜負了她的心了;可是臉上總抹不下來,唯有苦笑著說:「真叫我不知道怎麼好了。」

  「別說了!你請吧!」

  * * *

  這一夜的洪鈞,擾攘終宵,比前一夜更甚。而且依然是天曙入夢,近午方醒。一醒便想到愛珠的密約,急急起身,細細修飾,不帶僕從,隻身到望海閣來踐約。

  應門的仍是阿翠,一言不發,只狡猾地笑了一下,指指東面,表示愛珠早已在等候了。

  上得樓去,靜悄悄地只有愛珠一個人在,相見凝眸,然後看了看自鳴鐘笑道:「一點不差,是正午!」接著又問:「剛起身?」

  「是的,起身就來。」洪鈞問道:「你怎麼知道我剛起身?」

  「你看!」她攜著他的手,領他到穿衣鏡前,指著說道:「眼泡還腫著。昨夜沒有睡好?」

  「是啊!一閉上眼就看見你的影子。」

  鏡中的愛珠不斷眨眼,是有些困惑,有些不信的樣子。而終於斂眉垂眼,入于深思。等再抬眼時,臉上是不安的神情。

  「近在咫尺,隨時可以見面。你怎麼想不開?」

  「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何緣故?」洪鈞答說:「我從來沒有這樣神魂顛倒過。」

  愛珠不答,只低頭為他去解鈕扣,卸了他的馬褂,徑往裡面走去。洪鈞跟在後面,進門就發現,桌上已鋪了兩幅箋紙,磨了一大大碗公的墨在那裡,仿佛愛珠正待揮毫似地。

  「你能寫大字?」他問。

  「我哪裡會!」愛珠將馬褂掛在衣架上;拔一枝鬥筆,雙手捧上,「奉煩大筆。」

  這下洪鈞有些躊躇了。他倒是寫得一筆「黑大光圓」的「館閣體」,雖是秀才,而在殿試的「大卷子」上,已頗下了些功夫。可是寫對聯的擘窠大字,卻很少嘗試。

  「不必客氣,請,」愛珠走到桌子另一頭:「我替你牽紙。」

  逼到這地步,說不得只好硬著頭皮上前。執筆在手,先相度紙幅,但見已用眉筆做好記號,每一聯五個小圈。洪鈞頓時意會,愛珠是希望他將那「樓觀滄海日,月是故鄉明」的集句,寫成對聯,好配她先人的那幅「一筆虎」。

  這倒也是很有趣的「雅人深致」!洪鈞這樣想著,意興勃勃,也不知哪裡來的信心,覺得一定可以寫得出色。這一念之轉,頓覺氣定神閑,凝視的是白紙,看到的卻是那十個字的章法與氣勢。

  於是個筆儒染,墨瀋猶未滴落,毫端已經在紙。愛珠也配合得嚴絲台縫,等他寫完「樓、觀」二字,剛剛將筆提起,便輕輕拿紙往懷中一帶,移上尺許;給洪鈞的空白地位,十分合適,寫來便更覺得心應手了。

  他倆合作的一副集句楹聯,洪鈞一氣呵成;放下鬥筆,背手端詳,相當稱心。愛珠更是眉目軒揚,倒像是自己做了一件異常得意的事;手扶著洪鈞的肩,指點筆劃,讚不絕口。

  「該落款了。」洪鈞換了支筆,蘸飽了墨,俯下身去;眼看要下筆了,忽又仰起身子來,拿筆桿搔搔頭皮。

  「怎麼?」愛珠問道:「有什麼不妥?」

  「愛珠,」洪鈞反問:「我說一句話,不知道你會不會生氣?」

  「你說!」愛珠毫不遲疑地答說:「一定是句好話,我不生氣。」

  「你樣樣出色,只有芳名,嫌俗氣了些。」

  「果不其然,是句好話!我自己也嫌我的名字不好。莫非身為女人,就只愛珠寶不愛才?」她略一沉吟,忽然長眉一掀,仿佛想到了一個很好的主意似地,「三爺,索性請你替我改一個名字。」

  「這倒是我當仁不讓的事。我得用心想一想,替你起個好名字,才配得你的人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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