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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


  這個機會很不容易,母后皇太后已經對她有過暗示,十一歲的皇帝已在「發身」,懂得男女間事了,行跡應該有所顧忌;不過最主要的,還是多爾袞怕與三十六歲的聖母皇太后單獨相處,因為「椒寢」不待「夢回」,便已雲收雨散,這對他的自尊心,是個無法忍受的打擊。

  終於找到一個機會。多爾袞接納了範文程與洪承疇的建議,滿漢之間的畛域,應該設法消除,首要之事在滿漢平等,因此,「八卿」之中,除了專理藩部事務的理藩院以外,其它七部院的堂官,增設漢缺,吏部尚書是漢官中的能員陳名夏,此人是江蘇溧陽人,前明崇禎十六年的探花;戶部尚書謝啟光,山東章邱人;禮部尚書李若琳,山東新城人;兵部尚書劉余佑,順天宛平人,原籍山東濱州;刑部尚書党崇雅,陝西寶雞人;工部尚書便是金之俊;左都禦史徐起元,江南合肥人,都是前明萬曆、天啟年間的兩榜出身。

  任命之前,照例奏聞;母后皇太后雖無異議,但說了句:「六部尚書,山東人占了一半;除了江南、陝西以外,其它各省的人,只怕不能心服。」

  多爾袞自承疏忽,聖母皇太后乘機說道:「以後遇到這些事,最好大家先商量商量。」多爾袞也答應了。

  因為如此,多爾袞便挑一些並非急要而兩宮太后又能出主意的事,來履行他的承諾;恰好有人獻議滿漢通婚,這是化除畛域最有效的途徑,同時也正是兩宮太后最應該管的事,所以多爾袞特為進宮請示,見到的卻是聖母皇太后。

  「四嫂呢?」

  「人不大舒服,剛睡下。」聖母皇太后問道:「有事嗎?」

  「是滿漢通婚的事。既然四嫂人不舒服,我明天再來。」

  「不,你別走。你到我那裡去,我有話要跟你說。」

  「在這兒說,不是一樣嗎?」

  「也好!」

  於是,由永和宮的侍女,引入西暖閣,麻喇姑守在走廊上,阻人接近,讓他們可以暢開來說私話。

  「二爺的病勢怎麼樣?」聖母皇太后問;「二爺」自然是指代善。

  「拖日子而已。」

  「你去看了他沒有?」

  「昨天還去了。」

  「他跟你說甚麼?」

  「沒有話。」多爾袞搖搖頭,低聲說道:「光掉眼淚。」

  「他為甚麼傷心呢?」

  「不知道。」

  「你猜呢?」

  多爾袞想了一下答說:「總是捨不得一大家子人吧!」

  「不會是為了這個。」聖母皇太后說:「六十六歲的人,兒孫滿堂;如漢人所說的,福壽全歸,還有甚麼看不開,捨不得的?必是心裡有委屈,有放不下心的事。」

  「那就不知道了。」

  「我看,十四爺,他是在等你一句話。」

  「喔,」多爾袞很注意地問:「是甚麼話?」

  「是你那天跟太祖、太宗的誓。」

  「既然起過誓了,我還要說甚麼?」

  「還要!」聖母皇太后立即接口,「等你說一句:你一定說話算話。你應該想得到他的心事吧?」

  「我沒有想到。」多爾袞把頭低了下去。

  「看著我,不許你把眼光躲開!」聖母皇太后的聲音非常嚴厲。

  多爾袞吃驚地看著她,「你好凶!」他忽然笑了,「阿莊,」他幽幽地說:「二十年前,你有時候就是這麼凶巴巴跟我說話的。」

  「你還記得二十年前!」聖母皇太后的眼圈紅紅地,「你逼得我母子都沒有路走了。你不肯跟二爺說這句話,你就有說話不算話的打算。」

  「天地良心。多少人勸我,我都不理他們——」多爾袞沒有再說下去。

  「你光是不理他們,你可沒有明明白白說一句:我絕不會當皇上。你要說了這一句,誰再敢勸你?誰要勸你,誰就是謀反。」

  多爾袞不作聲。顯然地,他是覺得駁不倒她的話,不如沉默。

  「其實,現在甚麼事都是你一個人做主;雖沒有當皇帝,跟當太上皇一樣。」

  多爾袞心中一動,微微笑道:「太上皇跟太后怎麼說?不是夫婦嗎?」

  「有我姑姑在,你說這話天打雷劈。」

  「喔,喔,我失言了,我忘了有四嫂。」多爾袞問道:「你管湯先生叫甚麼?」

  「你問這個幹甚麼?」

  「你別管。」

  「『格德法。』」

  這是God father的譯音,多爾袞是知道的,故意問道:「這個『法』字是甚麼意思?」

  「是外國話『父』的意思。教父就叫『格德法』。」

  「既然他可以當你的父親;我不也可以當皇帝的父親嗎?」

  「我說太上皇是譬喻的意思。」

  「雖是譬喻,總是有例可援。」

  「你——」聖母皇太后猜疑滿腹,「你把話說清楚一點兒。」

  多爾袞想了一下說:「當過皇帝,禪讓給太子,那時的身分叫做太上皇;父沒有當過皇帝,不能叫太上皇。我想照教父的例子,讓皇帝叫我『皇父。』你看怎麼樣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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