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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五


  「你胡說!」代善使勁拍桌,「太祖皇帝創的基業,你說這話,簡直忤逆不孝。你以為進關是你的功勞,呸!沒有一片石那一陣怪風,李自成會垮?你就會貪天之功!」

  一頓怒斥,在多爾袞只有脹紅了臉苦笑著。代善卻饒不過他,仍舊要逼他作承諾。

  「怎麼樣?你說一句。」

  「既然是對天盟誓,總得有個因由,我總不能無緣無故,平空表白,那算甚麼?」

  一直占上風的代善,此刻卻被駁倒了。果真要他一個人對天盟誓,自然是認定了他會篡位,要他輸誠;而他如果那樣做,無異自承有謀逆之心。這就不但強人所難,而且會引起舉國震駭,流言四起。看來此舉決非所宜。

  於是代善想起勒克德渾的話,便即問道:「你倒說,你能拿出甚麼讓人信得過的保證。」

  「這能有甚麼保證?能保證的只有我的心,無奈二哥又不肯信我。」

  「你是說,你不想當皇上了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多爾袞硬著頭皮回答。

  「好,這可是你說的!」代善大聲喊到:「都進來!」

  代善八子,此時居長的是第四子鎮國公瓦克達,聽得召喚,率領弟侄,複又回席,卻沒有人動箸,更沒有人敢出聲,一個個悚息注視,因為代善神色凝重,多爾袞的臉色更不好看。

  「現在外面謠言很多,說攝政王想當皇上。」代善看了看多爾袞又說:「我剛才問了攝政王,沒有這回事;攝政王想當皇上,入關那時候就當了。現在君臣的名分已定,攝政王深明大義,親口向我保證,決不會當皇上,現在不會,將來亦不會。不過也許會有人要害攝政王落個不義的名聲,你們有機會應該替攝政王闢謠。」說到這裡,他喊一聲:「老四!」

  「喳。」瓦克達應聲起立。

  「你替我敬十四叔一杯酒。」

  「是。」瓦克達離座,一手執杯,一手從執壺的護衛手中接過酒壺,替多爾袞斟滿;然後跪下來說道:「十四叔,你請幹一杯。」

  「你起來!」多爾袞說:「你是替你阿瑪敬我的酒,怎麼可以下跪?」

  「是。」瓦克達站起身來,雙手捧杯,一飲而盡,照一照杯。

  到多爾袞舉杯待飲時,代善突然伸手握住他的手臂說:「慢一點。你先說一說,我為甚麼敬你這杯酒?」

  多爾袞愣了一下,方始開口:「二哥是要我聽二哥的話。」這表示剛才代善所說的話,只是提出要求,他並未承諾。

  「不!我是為太祖太宗,為大清江山敬你的酒。」

  多爾袞愕然:「二哥你怎麼這麼說。」

  代善沒有接他的話,離開座位,一伸手說:「給我酒!」

  「是。」瓦克達在自己的酒杯中斟滿酒,捧了過去。

  接酒在手,代善隨即跪了下去。這個舉動太驚人了!多爾袞趕緊陪著下跪,於是從瓦克達起,包括王府護衛在內,滿堂皆跪。

  「小弟,『舉頭三尺有神明』;太祖、太宗在上。」

  多爾袞領悟了,由於剛才自己所回答的話,引起原本不大放心他的代善的疑慮,因而有此逼他變相盟誓的舉措。事已如此,索性放漂亮些吧。

  於是他接口說道:「太祖、太宗在上,臣多爾袞誓保幼主,不負初心;倘或違誓,甘受天誅。」說完舉杯,與代善對飲而盡。

  「好,好!」代善拊著多爾袞的背說:「你是太祖的好兒子;太宗的好兄弟;皇帝的好叔叔。我太高興了!」說完大笑,但忽然鼻子一皺,雙眼緊閉,嗚嗚咽咽的哭出聲來。

  「二哥,二哥。你別激動!」多爾袞安慰他說:「身子要緊。」

  多爾袞顧慮得是,老年人不宜傷感;更何況代善那晚上不是激動,而是震動,塵封在心扉深處的不愉快的回憶,都被震得顯露了——當太祖起兵時,滿洲共有四大部落,烏拉、哈達、葉赫、輝發,稱為「扈倫四部」;又稱「海西四部」。太祖力戰經營,萬曆二十七年,首滅哈達;三十五年滅輝發,但到征烏拉時,卻很不順手,關鍵是在太祖的胞弟舒爾哈齊,與烏拉的酋長布占泰雙重姻婭,暗中掣肘,於是萬曆三十九年,太祖殺了胞弟;代善的同母長兄褚英,亦因諫勸太祖勿叛明,勿殺弟而失父之歡,四年之後,亦即萬曆四十三年乙卯閏八月為太祖所手刃,於是群臣勸進,第二年丙辰,太祖終於建號,自稱「天命皇帝」。

  這就是大義滅親嗎?早年的代善,一直不相信這句話;總覺得不一定要滅親才能全大義,但殘酷的事實是,不僅太宗為了鞏固基業,要殺堂兄二貝勒阿敏;胞姊莽古濟格格及胞侄額必倫、屯布祿、愛巴禮;連他自己為了平息豪格與多爾袞的衝突,亦必須殺掉一子一孫來取得仲裁的地位,現在多爾袞殺了豪格,進一步想篡位的異謀,是不是就憑當筵一拜,便能消弭?即便恪守「力保幼主」的自誓,其它親貴如英親王阿濟格;鄭親王濟爾哈朗,或者為了覬覦大位,或者為了報復私怨,會不會稱兵作亂,又起骨肉相殘之禍,實在不能無憂。

  六十六歲的風燭殘年,經不起刺激憂煩,終於成疾,病勢日重一日,自兩宮太后以下,都來探視,百般安慰;但誰都不知道他的心事,也就誰都搔不著他的癢處。

  比較能猜到他心事的,只有一個多爾袞,但他正陷入難解的矛盾之中,代善的不久于人世,意味著他的命運轉變的日子,正日益迫近;但他難忘代善那晚上又哭又笑的情景,也不敢輕忽他自己所作的誓言,因此,儘管他的親信,日夜勸說,及早準備接位,可是他一直未作表示;內心日夜掙扎,憂思不眠,加以酒色過度,以至於得了怔忡之症。

  當然,雖有禮王府筵前盟誓那一番滿朝皆知的舉動,但他的意向仍為關心國事的人所時時留意,尤其是承乾宮聖母皇太后不時召見巴哈,探問其事。巴哈提出建議:何不親自詢問多爾袞?

  聖母皇太后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,但要等機會——等她能跟多爾袞單獨相處的機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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