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再生香 | 上頁 下頁


  多爾袞一直懷疑天命皇帝是否有此一道命大妃殉葬的遺命。不久,他又聽得這樣一種說法:大妃方在盛年,倘或不耐寂寞,為人所勾引,則此人便能透過大妃,控制三旗的兵力;天命皇帝率子侄辛苦締造的基業,必不能長保,因而偽託遺命,逼大妃殉身,以絕後患。

  他非常厭惡這種說法;可是他不能不承認這是很可能的,也是很合理的。他從小就知道,國事重於一切,是一條神聖不可侵犯的「家法」;他的大哥廣略貝勒褚英,為父親親手處死,唯一的原因就是諫父不可背叛明朝。然則四大貝勒怕動搖國本,採取非常手段,無可厚非;他很冷靜地在想,如果他是四大貝勒之一,亦會這樣去做。

  喪母的隱痛,在阿莊的多方安慰,四福晉的細心照料以及四貝勒深厚的關懷鼓舞之下,很快地消釋了;同時又發生了一件能激起他的憧憬的大事,四貝勒皇太極成了天聰皇帝。

  天命皇帝締造了後金國,立下的制度是八旗共主,除四大貝勒以外,其餘稱小貝勒,議政時與四大貝勒並坐;但代善天性恬退,他的長子岳托、三子薩哈廉又是最佩服四貝勒,因而父子三人密議勸進,四貝勒原居四大貝勒之末,一躍為八旗的領袖,在天命皇帝歿後二十天的九月初一,在瀋陽即位,以明年為天聰皇帝元年。

  多爾袞知道他一定會蒙重用,憧憬著建立與天聰皇帝同樣多的戰功。果然,從天聰二年從征察哈爾開始,重要的戰役,無不參與,亦無不有功。天聰九年在察哈爾更立了一件奇功——察哈爾的酋長林丹汗,是元順帝的後裔,當元順皇帝為明朝開國功臣第一的徐達攻入京城時,倉皇北狩,隨身帶著一顆「傳國璽」,中道失去,入土兩百餘年,為一牧羊兒發現,歸於林丹汗。天聰八年林丹汗兵敗身死,部眾投降;第二年多爾袞奉命去接收降眾時,說服林丹汗之子額哲,獻上「傳國璽」。於是天聰十年四月,後金改國號為「清」,正式建元,以這年為崇德元年;立後封妃,建立五宮,四福晉成為皇后,居清甯中宮,東西四宮是:麟趾宮貴妃,關睢宮宸妃,永福宮莊妃,衍慶宮淑妃。

  莊妃及宸妃就是阿莊和她的姊姊。她們早就回科爾沁旗了,直到天聰八年冬天,由阿莊的大哥吳克善,將兩個妹妹進獻于天聰皇帝;那時多爾袞出征在外,凱旋班師,才知道當年耳鬢廝磨的愛侶,在名份上已成為叔嫂,相顧黯然,只有將一段深情,埋在心底。

  * * *

  崇德八年——明朝崇禎十六年八月初九午夜,清朝第二代皇帝皇太極暴崩,年五十二,在位十七年,廟號太宗。

  於是,長久以來存在於八旗軍民心頭的一個疑問,到了必須解答的時候,誰來繼承皇位?

  有人認為父死子繼,天經地義;中宮有女無子,談不到立嫡便應立長,由太宗的長子,比多爾袞大四歲的肅親王豪格繼位。

  有人認為太祖定下了共主的制度,當初四貝勒居四大貝勒的末位,而能成為八旗的領袖,是因為他的才具過人,能夠恢宏先人留下的基業,准此以論,應該推兄終弟及之義,由一致公認最具領導才能的睿親王繼承皇位。

  雙方都有理,雙方都有力,雙方都有心爭取皇位;除了禮親王所將的正紅旗以外,其餘七旗都嚴陣以待,在多爾袞這一面的,有他的一兄一弟,英親王阿濟格,豫親王多鐸;在豪格這一面的,有鄭親王濟爾哈朗,及兩黃旗的大臣。雙方勢均力敵,旗鼓相當,誰也看不出,一旦開始火拼,勝利屬於那一方?而很可能的是兩敗俱傷,清朝就此瓦解。

  作為八旗家長的禮親王代善,憂心忡忡,夜不成眠,密召兩個漢人來問計,一個叫範文程,字憲計,北宋名臣范仲淹之後,先世在明初遷居瀋陽,他的曾祖范鏓是正德年間的進士,當過兵部尚書。此人有安邦定國之才,天命年間歸順後,為太宗所重用,官拜內秘書院大學士,他所參預的機密,比任何人都多。

  另一個是福建南安人的洪承疇,字亨九,萬曆四十四年進士,崇禎初年,流寇大起,洪承疇在陝西剿匪,所向有功,是「闖王」李自成的剋星。崇禎十二年——崇德四年冬天,由陝西三邊總督調任薊遼總督,專門對付清軍;下一年春天,錦州被圍,總兵祖大壽告急,洪承疇出山海關駐甯遠,部下有八總兵、馬步軍共十七萬,囤積一年糧草,作堅守之計。

  這是洪承疇與守錦州的名將祖大壽所商定的戰略。薊遼總督自孫承宗、袁崇煥以來,都認為先守後攻是最好的策略;防守以大淩河為界,鞏固錦州至山海關的陣地,穩紮穩打。因為清軍人眾馬多,耗時一久,糧草就會接濟不上,利在速戰速決;對症發藥,須以靜制動,以拙限速,以重壓輕,穩紮穩打,不可貪功;到得清軍師老馬疲,銳氣漸消,開始撤退時,即為大舉反攻的時機。但朝廷卻穩不住,耐不得,以兵多餉艱,急於求功,命兵部職方司郎中張芳麒去催洪承疇出兵開戰。洪承疇迫不得已由寧遠移駐錦州以南的松山,列陣於錦州西南七十裡的乳峰山;先鋒宣府總兵楊國柱,在錦州以南十裡的呂洪山遇伏,突圍時中箭陣亡而大敗,囤糧的筆架山——葫蘆島為清軍所獲,清軍將左翼四旗調至右翼,自錦西以北的塔山列陣直至海邊,阻斷了明軍歸路。

  見此光景,大同總兵王朴連夜遁走,甯遠總兵吳三桂亦見機而作,但向西為清軍所阻,只好退回來守松山以南的杏山;洪承疇嫡系的大將玉田總兵曹燮蛟,與前屯衛總兵王廷臣,率殘卒一萬餘人,趕往松山與洪承疇固守,其餘明兵狼奔豕突,死的死,投降的投降,陣亡的明兵,大部分是被擠入海中溺斃,先後喪士卒五萬三千多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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