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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三


  繡幕多患,華堂難依,而舊交類多「侏儒飽欲死,臣朔饑欲死」的東方朔,再想到在京師所遭遇的處處白眼,他開始體認到踏上歸途是他唯一的可行之路。

  至於不能見諒于老父,本諸「小杖則受,大杖則走」的古訓,只有到了杭州看情形再說,能夠住在一起最好,否則賃屋別居,再請至親好友出面轉圜,乞求老父的諒解。總之,在故鄉為親朋責難譏笑,無論如何還有辯解的餘地,不強似在京到處遭受白眼,以及防不勝防、不知來自何處的中傷?

  打定了主意,跟妻妾商量,也都贊成還鄉,尤其是黃蘭次,舉唐順三「物離鄉愈貴,人離鄉愈賤」的說法,認為一回杭州,洪升的身價、地位,會跟在京不同。這就越發堅定了他的信心。

  但是「長安居」雖「大不易」,要回故鄉,亦複不是一件簡單的事,舉家長行的一筆盤纏以外,多年的宿逋,須先清償。這筆錢,略算一算,至少也要五六百兩銀子,從何而來?

  當然,他第一個想到的是李天馥,於是毫不考慮地去到李家,開門見山地說:「老師,我決定盡室南歸。」

  「早就該這麼做了。」李天馥說,「不過,要走就得快。過了十月小陽春,運河冰封,你就無法回家過年了。」

  「是。」洪升答說,「只要在十月裡動身,決不至於『阻凍』。」

  「其實,你回南邊,路子反倒比在京寬得多。」李天馥又說,「張運青點翰林以後,我是他的『小教習』,我可以替你寫封信,看有什麼機會,照應照應你。」

  張運青指浙江巡撫張鶴翮,他是康熙九年點的翰林。新翰林名為庶起士,入庶常館學習政事文章,指派編修分教,稱為「小教習」,誼屬師弟。李天馥為他寫信推薦,洪升在杭州賣文為活,就不愁沒有上門請教的主顧了。因而離座道謝,同時亦更覺歸計為得計。

  一回到家,跟著便來了李府的家人,送來李天馥的一封信、一百兩銀子。信中說明,一百兩銀子是程儀,只慚不能多送。另外附了一首題為《送洪昉思南還》的七律,一開頭便提到當年開博學鴻詞,未薦舉他的歉意:「未薦深慚早見知」,接下來又說無力為他捐納一名京官:「漢廷空羨騎郎貲。」

  漢武帝時,納粟為郎;郎即郎官,亦即後世六部「郎中」這個官名的由來。所謂「騎郎」便是騎都尉,《史記》張釋之傳:「納貲為騎郎」,亦可由捐納而得。

  三、四兩句為律詩的第一聯:「誰言此輩宜高束,不信斯人獨數奇。」洪升一看,頓覺迴腸盪氣,一種刻骨銘心的知己之感,油然而生。「高束」便是束之高閣的另一種說法,《晉書》庾翼傳載:「京兆杜人,陳郡殷浩,並才名冠世,而翼弗之重也。每語人曰:『此輩宜束之高閣,俟天下太平,然後議其任耳!』」李天馥故意作反面文章:「誰說此輩庸才,宜束之高閣?如今不是一個個都很得意嗎?」正是為洪升抱屈;下句更是從正面肯定洪升的高才,在為他不平之中兼富有慰藉之意。如此憐才,真個感激涕零。

  但從另一方面看,這首送行的詩,無異催他快走。十月之期一誤,天寒河凍,今年就走不成了,卒歲之資,一無著落,勢必將李天馥送的盤纏,移作日常家用,說走不走,連旅費都用掉了,試問還有什麼臉見人?

  因此,洪升下定了決心,非走不可。他跟黃蘭次商量,決定變賣一切來償還應付的帳目。但這件事一開頭就令人氣餒,「打鼓的」上門,出的價錢跟他所希望的數目,相差得不成比例了。

  就在這焦憂無計、夜不成眠的煎熬中,突然來了個意想不到的堂客:玉英!

  一見了面,洪升頗覺尷尬,但玉英卻很大方,先請見了黃蘭次,連「鄧姨娘」也見了面。談笑了好一陣,她才向洪升說:「洪老爺,請你到聚和班去一趟。我二叔來了信,有件事非拜託你辦不可。」

  王狗子是帶著班子到開封去了,他想不出有什麼事非托他辦不可,便即問說:「是什麼事?」

  「我也說不清,反正有信在那裡,你一看就明白了。」

  「好吧!」洪升說道,「你先走,我隨後就來。」

  「洪老爺,你怎麼去法?」

  「路不遠,走著、走著就到了。」

  於是玉英向女主人告辭先行,洪升隨後也出了門。到聚和班應出胡同西口,剛轉入大街,只聽玉英在喊:「洪老爺,我在這裡!」

  「喔!」洪升將腳步停了下來。

  「洪老爺,我是騙你的,我二叔並沒有什麼信來。我是想請你出來說一句話。」

  「什麼話?你說。」

  「這裡不是交談之處,咱們找個什麼清靜的地方去談。」玉英抬頭望了一下說,「前面就是西磚兒胡同,咱們到法源寺去談。」

  法源寺原名憫忠寺,是京師第一古剎,建于唐太宗貞觀十九年。寺中丁香最盛,每年夏初盛開時,洪升總要來逛幾回。寺中的知客月觀,是智朴的弟子,對他相當尊敬。因此,洪升欣然同意。

  法源寺正門不開,由西面側門進寺,便是施主來接頭做佛事,或賃借旅寓的櫃房。月觀高坐堂皇,一見洪升,迎了出來,合十為禮,稱他「洪老師」。

  「這是我的女弟子玉英。」洪升這樣引見,「從未到過寶剎,今天特為帶她來瞻禮。」

  「是、是!我來引路。」

  「不敢、不敢!你很忙,耽誤了佛面上的公事,變成我的罪過。你請回去吧。」

  「洪老師這麼說,我只好告罪了。不過,」月觀手一指,「回頭一定到禪房來用齋。」

  「好、好!回頭見。」

  月觀還是找了個小沙彌來,交代了幾句,引導他們自前至後隨喜了一番,然後引到東面一間禪房,月觀已準備了清茶素果在那裡接待。

  月觀確是很忙,談不到幾句話,便有人來報:「王中堂、張尚書都派了人來,要做佛事,請月師父快去吧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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