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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二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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郭琇虧空漕糧,事非無因。他在康熙十八年任吳江縣令,起先的官聲並不好。及至湯斌去當江蘇巡撫,清廉的事績,為蘇州人爭相傳述,有個不甚雅的雅號,叫作「豆腐湯」,經常查閱家用賬。有一天看到買了一隻雞,叫老家人來問,回答是:「大少爺要買的」。湯斌大怒,立刻命他長子回河南原籍。 吳江密邇蘇州,湯斌的美談,郭琇聽得多了,終於感動得洗心革面,命人汲來井水,親自洗刷大堂,讓老百姓知道「郭大老爺」換過一個人了。 郭琇沒有騙吳江縣的百姓,果然做了清官。他本來就精明強幹,短處是在操守。此短一去,自然成為難得的好官。 他在任七年,考績在江南所有的州縣官中居第一。康熙二十五年,湯斌以「居心恬淡、任事精銳」八字的考語,奏請為他升官。吏部行文戶部,查出郭琇辦理這年應徵的田賦,尚未足額,升官之請,應從免議。皇帝仍准了湯斌的奏請,照縣官「行取」之例,內調授為江南道禦史。 都察院的監察禦史,以省為區別,共分十五道。但權有大小、職有繁簡,最威風的是河南道,為各道禦史的領袖;接下來是江南、浙江、山東、山西、陝西、京畿這六道,連河南道在內,都特頒印信。其餘的八道,有名無實,既無印信,亦不必辦事,名為「坐道」。 監察禦史職掌「彈舉官常、敷陳治道」,聞風言事,什麼都可以談。各道禦史特殊的職務,便是查核本省的刑名,及稽察在京各衙門;江南道除江蘇、安徽以外,兼理江西、四川,共管四省;並稽察戶部、京通十三倉、京內外各稅務衙門,位尊權重。郭琇以新進而派至江南道,是很罕見的事。 郭琇到任不久,便有靳輔與于成龍為治河築堤還是開海口之爭。明珠與佛倫支持靳輔,而徐乾學支持于成龍。其時郭琇為他的同年徐乾學所籠絡,便上疏彈劾靳輔,指他與明珠、余國柱、佛倫、傅臘塔勾結。這是他跟明珠一黨結怨的開始。 如今怨怨相報,已料到吳江虧空案,必為傅臘塔化小為大,所以到江寧後,並不多作申辯,有什麼說什麼;至於將來會落得怎樣的一個下場,他亦抱著聽天由命的態度處之泰然。 案子結了,傅臘塔為他所定的罪名是「侵收漕運船隻飯米二千三百余石,事發彌補」。但並不能免除浮收貪污的刑責。刑部議奏,應該充軍。皇帝降旨寬免。 這個結果,是在郭琇意料之中,而且他也很諒解皇帝的苦心,並且有很強的信心。皇帝為了平息党爭,整飭吏治,有時不能不找助手來行苦肉計。但誰是受委屈的,誰是被犧牲的,他心裡完全明白,遲早會找到機會來補償。「君子用行舍藏」,目前是他守分待時,多讀書、少講話,以備複起大用的日子。 徐元文的想法與郭琇不同,雖然他們都遭受傅臘塔的報復,結果亦複相同,有罪而獲寬免。但是郭琇已經過關,而他還沒有。傅臘塔與佛倫現在都在風頭上,銳利無比,倘或有什麼把柄為佛倫抓住,一定討不了便宜。 會有什麼把柄給佛倫抓住呢?大員休致回籍,地方長官照例應以禮相待。如果他取道濟南,佛倫一定會設宴送行。但是到了關卡上就不同了,除非地方官照應,或者素無仇怨嫌隙,亦是以禮相待,才會安然無事,否則藉故留難,惹起軒然大波,從哪一點來說,都是對自己不利的。 想到孔子「微服過宋」的故事,徐元文做了幾個決定。第一是沿運河南下,不必經過濟南,便可不必跟佛倫打交道,免得見面尷尬。第二是山東的臨清關,早年歸東昌道管轄,近年改由六部資深司員輪派,一年一差,雖說各省常關,督撫都不得干預,但部派的司員,何能不買地方大員的賬?所以佛倫極可能唆使臨清關刁難,而他反得以表面超然的態度,從中興風作浪,因此將所有金珠細軟、古玩字畫,借用他人名義,委託鏢局由旱路護送南下,座船上只有極簡單的行李,從行的少數僕人,經過仔細挑選,都是老成謹慎,而且再三告誡,一路上決不可擺出「宰相家人」的面貌。 船過德州,到得臨清關時,關上的監督戶部郎中明泰遞手本謁見,堅邀上岸茶敘,中午又擺了一桌酒席相請。宴罷回船,只見滿船狼藉,不但箱籠盡皆打開細查,連瓶瓶罐罐都不放過。不過內眷船上,總算未曾騷擾。 *** 這些情形,洪升是由李孚青的信中得知的。原來李孚青奉老父之命,回合肥料理家務,舟過臨清,親見徐元文的遭遇,寫信來告許洪升,還有一段意味深長的話。 他說:洪升這幾年所接近,而且在生活上可倚恃的幾位大老,如余國柱、高士奇、徐乾學,先後歸裡,如今徐元文亦竟成了他的「冰山」。因此,使他想起洪升一首《詠燕》詩中的句子:「繡幕終多患,華堂詎可依。」 這首詩是洪升以勞燕自擬,感歎覓食的辛苦。李孚青特意提到,亦正是提醒他,既然早知繡幕多患,華堂難棲,就不必再做托跡高門,期望獲得蔭庇的夢了。 但是家累之重,是個殘酷的現實,尤其是迫不得已向人告貸時,對方訝異地問:「啊!你還在京裡?」意思便是:你一個逐出國子監的貢生,為什麼還賴在京裡不走?每每使得洪升神色沮喪,俯首無語。漸漸地沒有勇氣,再到熟人家去了。 唯一例外的是王狗子,常來看他。雖然徐靈昭跟他搞得不歡而散,已回蘇州。但並不影響他對洪升的情誼。 有時逼得無路可走,他亦只好向王狗子求援。但怕遇見玉英,常是在聚和班附近徘徊,找機會跟王狗子匆匆交談,借到五兩、十兩銀子,掉頭就走。 九月底,接到李孚青自合肥來的信,附了一首詩,題目叫作《樓居懷昉思》,是一首七古: 樓後古柳黃欲禿,樓前芭蕉失故綠。 棲遲一月未出門,旦暮樓居如縛束。 故人憔悴走章台,經營鬥粟妻孥哀。 桂花已過菊花老,尺素不同邊雁來。 讀書徒爾誇充棟,依然不可救饑凍。 舊交官職類東方,誰能為汝分餘俸? 這首古風三韻十二句,讀到轉平韻的「故人憔悴走章台」。洪升淚如雨下,「憔悴章台」只為「經營鬥粟」——王公大人呼來喝去的王狗子,有時竟是自己唯一的養命之源。讀書汗牛充棟,不救饑寒,竟成何用?他這一副熱淚不僅是哭自己,也是哭天下才人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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