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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九


  站是站起來了,洪升卻不肯歸座,仍然雙手合十,垂首祈求「慈悲」的姿態。智樸略一沉吟,只好借與德風對答的方式來「開示」了。

  「石林!」他揚一揚洪升的詩稿問,「這首古風你讀過了?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最後兩句何解?你能不能說給我聽聽?」智樸閉起眼睛問,「『金鎞』是個什麼典?」

  「《涅盤經》上說:有盲人求教良醫,醫以金鎞刮去他眼中的白膜。今天一早讀到洪先生的詩,才知道他這兩句詩,是由《北史》張元傳上來的。」

  「怎麼說?」

  「《北史》張元傳:張元至孝,其祖喪明,憂泣不已;後來讀《藥師經》,領悟使盲者複明之道,請七個和尚作佛事,燃燈七盞,共七日七夜,虔誠祝禱,自道為孫不孝,使祖喪明,今以燈光普照法界,願祖父之目複明,而他寧願代為盲目。這一夜,夢見一老翁,以金鎞刮其祖之目,居然複明。」

  「那麼,洪居士的這一句『回光豁我盲』,照你看,作何解?」

  德風想了一下說:「前有『神智昏如酲』,後有『眼膜藉金鎞』,是洪先生自覺為塵情所累,未見真智,如眼中生膜,所以想學張元,虔誠向佛,藉燃燈七晝夜的回光,豁然複明。」

  智樸點點頭問道:「居士,他解得如何?」

  「恰如弟子所期。」

  「依我說時,還是閉著雙眼,不能睜開的好。」

  「大師何出此言?」

  「居士,」智朴從容說道,「你如今眼中是青峰競秀,耳際是鳥語怡人,鼻端是花露馥鬱。倘或不盲,目窮千里,那時眼中是妻妾愁顏,耳際是稚子啼饑,鼻端是鄰家飯香。」說到這裡,他驀地裡喝道:「唗!莫言苦為塵情累,擺脫塵情苦更多!」

  就這一喝之間,洪升想到家中只有十日之糧,頓時汗流浹背,繼以號啕痛哭,且哭且訴:「莫非呱呱墮地,生來就是受苦的?」

  剎那間,父子乖離,弟兄分散,有家難歸,種種隱痛,一齊兜上心來,哭聲也就更響了。

  「好、好!」智樸大聲說道,「要哭出來才好。」

  果然,痛哭一場,心頭反覺輕鬆,而且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,覺得這個世界,其實待他不薄。

  §二十

  十日盤桓,終於不能不告辭了。檢點詩稿,此行收穫不少。臨走少不得還有詩留別:「我避塵囂到幽徑,一住渾忘旬日永。春風三月山不寒,飽看青松與紅杏。半生詞賦何所求,結社思陪慧遠遊。清泉白日信可戀,妻兒待米難淹留。勞生汩汩終何極,一夢百年如晷刻。明日風塵下界行,回頭只見青山色。」

  動身之日,智樸一定要送他下山,洪升苦苦攔阻,智樸方始留步,但仍舊站在一株松樹下面,看著他下山。洪升複又口出五絕兩首:第一首是「老僧立松根,遊子下岩際。揮手複回頭,白露路迢遞。」第二首用的是仄韻:「步步出煙霞,依依望林樾。縱拋石上泉,難負松間月。」

  及至抵家,已有幾封信在等他。其中一封是他的至交吳雯寄來的,此人雖應博學鴻詞而落選,但詩名極盛,信中便附了一首詩,首言寓京不易。「長安薪米等珠貴,有時燈火寒朝昏」,次以「屈伸飛伏等閒在,總於吾道無亨屯」相慰,最後盛道「君家西子湖」之美,勸他早日賦歸。

  這封信如果是在洪升遊盤山以前收到,他會細細考慮。但盤山歸來,由於智樸那兩句偈語:「莫言苦為塵情累,擺脫塵情苦更多」的開示,知道擺脫是辦不到的事。既然無法擺脫,即令「長安居,大不易」,他也要苦苦撐下去,在京的謀生之道,畢竟要寬得多。

  在路上他就想過,可倚恃的畢竟還是徐氏兄弟。原來上年長生殿案以後,宦海中又由左都禦史郭琇掀起了一場極大的波瀾,其疏參劾高士奇及前任左都禦史王鴻緒與編修陳元龍、給事中何楷等結黨營私,請罷斥治罪,措詞非常激烈。但高士奇一向為皇帝所縱容,而王鴻緒實在也是皇帝的耳目,每當車駕巡幸在外時,王鴻緒時常有密折寄呈行在,報告京中的消息。因此,皇帝只好降旨高士奇、王鴻緒、陳元龍,「俱著休致回籍」,打算先讓他們回家休息一兩年,看情形複召到京,量材器使。

  郭琇的奏摺中,不提徐乾學,使得副都禦史許三禮大為不平。他是河南安陽人,講王陽明一派的心性之學,平時最佩服黃宗羲,此時雖想參徐乾學,但須找個題目。恰好徐乾學的長子徐樹谷考上了禦史,便借此為名,上折指責「原任刑部尚書徐乾學,革職之後,留戀長安,以修史為名,與高士奇招搖納賄,其子徐樹穀違例考選」。上諭「著徐乾學明白回奏」。

  徐乾學回奏:「臣從前具本辭職,蒙皇上隆恩,留京充史館總裁,並非私行潛住在京。臣子徐樹谷考選時,亦系請旨准行,非敢違例。」於是交吏部議奏。許三禮的人緣不大好,武官出身的督撫尤其恨他,因為他在當福建道禦史時,上了一個奏摺,建議武臣遇父母之喪亦應守制。廷議時,大家都說本朝並無此例,而許三禮援引前朝的故事說:「宋高宗紹興七年,岳飛母喪,解兵柄,徒步歸廬山,廬墓三年。這是前代武臣守制的例子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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