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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〇


  岳飛這頂帽子太大了,誰不贊成他的行誼,豈非就等於秦檜一黨。為了維護本身的立場,所以因而定議,武臣亦應守制。這一來,三藩之亂以後,許多因軍功起家的督撫、監司、道府等等外官,遇到丁憂,都必須解任回鄉,坐吃三年老本,豈有不恨之理?

  另一方面,徐樹穀之得以參加禦史考選,是由吏部題奏奉准,吏部覆奏,完全站在徐乾學這面,說許三禮「所奏不實,應降二級調用」。這比「革職留任」的處分還要壞,因為「革留」遇到機會,譬如國有慶典,或者本人有勞績,立即便可恩複。降二級調用,得花好幾年的工夫,才能爬到原來的品級。

  雖然皇帝加恩,「從寬留任」。許三禮卻憤恨難平,複又上了一道奏摺,說本朝律例,三品大臣子弟,不許考選科道,徐乾學是因為他的胞弟徐元文當了大學士,所以遣子違例考選,而以「吏部題請內閣奏明」一語來鉗制言官。又嚴劾徐乾學「律身不嚴,教子無方,穢跡昭著,有案可據,尚敢肆口妄言,好講忠孝大義,希圖簧惑聖聰,不得不列款糾參,懇乞窮究,逐件刑訊。」措詞極為淩厲,而糾參的贓款共計八項,更是有憑有據,言之鑿鑿,大家都替徐乾學捏了一把汗。

  其實,許三禮所參的各款,皇帝大都知道。臣下的功過,在他心目中自有權衡,要辦徐乾學早就辦了,不必等到此時。許三禮最不智的是,提到徐樹谷考禦史一案,語氣中仿佛皇帝錯了,不該批准,要求交付廷議,評論是非曲直,這簡直是要追究責任了。因而皇帝亦有些惱他,朱筆批示:「許三禮身為言官,凡有糾參,自應據實指陳;前參徐乾學奏內不一併指出,乃於部覆議處之後,複行列款具奏,明系圖免己罪。著嚴飭!」

  徐乾學雖得避開了這一個沉重的打擊,但亦知道不能再留戀在京了。上奏自言方寸不寧,不能專心修書,「且恐因循居此,更有無端彈射,乞恩始終于全,俾得保其衰病之身,歸省先臣邱隴,庶身心閒暇,願比古人書局自隨之義,屏跡摩編,少報萬一。」

  皇帝很體恤他,准如所請,而且用了「准假回籍」的字樣,表示還有複召進京之日。不過其時已是十一月,天寒地凍,不宜長途跋涉。過了年,到二月間陛見辭行,特賜禦書「光焰萬丈」匾額,借用「李杜文章在,光焰萬丈長」的詩句來稱讚他,總算面子十足。

  ***

  洪升是在遊盤山以前,就已知道徐乾學的行期定在三月底,歸途中既已盤算停當,要倚靠徐氏兄弟。所以到家第二天見了李天馥以後,隨即轉到徐乾學的碧山堂,只見箱籠行李,打好了包,堆滿了廳堂廊廡,不過徐乾學卻很蕭閑,與康熙十二年的狀元韓菼,在下圍棋。

  這韓菼是徐乾學的得意門生。康熙十一年徐乾學當順天鄉試主考,一榜中取中了四個鼎甲:韓菼是十二年癸醜的會元及狀元,榜眼便是王鴻緒;翁叔元是十五年丙辰的探花;茆薦馨是十八年己未的探花。而韓菼跟徐秉義又是同榜,雙重淵源,感情特厚,曾經以「既明且哲,以保其身」八字為韻,做了八首五言律詩,促成了徐乾學歸田的決心。

  韓菼字元少,跟洪升並不算熟。他是蘇州人,明快練達,料想不是碧山堂常客的洪升,此來必是有事要跟徐乾學談,所以很知趣地先告辭了。

  「老師哪天榮行?」

  聽他開口稱「老師」,徐乾學愣了一下,不過並未謙辭,等於承認了有洪升這樣一個門生。「挑的日子是二十七日,」他說,「不過可能還會改。」

  「老師這回書局自隨,古人有之,本朝還是創舉。看禦書匾額,可知聖眷優隆,想來不久就會複召。」

  「年已六十,即蒙恩召,亦當辭謝。」徐乾學換了個話題,「我想把書局設在洞庭山上,那裡朝暉夕陰,氣象萬千。老弟何妨去幫幫我的忙?」

  洪升驟聽倒是一喜,但轉念一想,徐乾學奉旨所修的書,如《一統志》之類,非己所長,而且從事校勘之類的枯燥工作,亦非己所能忍耐,決定辭謝。

  於是他站起來躬身說道:「多謝老師栽培,只是從小失學,從未聞聖賢大道,追隨有心,效勞無術,請老師明鑒。」

  「我知道,」徐乾學笑一笑說,「你瀟灑慣的,受不來拘束。幾時回南,務必到我那裡來盤桓數日。」

  「是。一定要給老師來請安的。」

  「那麼,在京呢?」徐乾學問,「有何打算?」

  「無從打算。不過自逐出成均以後,閒工夫倒是更多了,倘獲硯田,自當力耕。」

  意思還是打算賣文為生,但度這種生涯,需要有人汲引,徐乾學明白他的意思。「我來交代立齋。」他說,「你可以替他代代筆。」

  「是。全靠老師照拂。」

  徐乾學倒是言而有信,鄭重交代了徐元文。而徐元文亦很照應,先是保和殿大學士梁清標七十歲生日,徐元文請他代筆作了一篇壽序,送了他一百兩銀子的潤筆;隨後又介紹他為人作了一篇墓志銘,事主很有錢,潤筆送了四百兩。一個月工夫,進項達半千之多,洪升不免私自慶倖,算盤打對了。

  哪知好景不長。一天洪升去看李天馥,門上送進來一份「宮門鈔」,第一條便是:「江南江西總督傅臘塔參奏大學士徐元文、原任刑部尚書徐乾學縱放子侄家人等,招搖納賄,爭利害民,所行劣跡共十五款;江蘇巡撫洪三傑趨附獻媚,甚為溺職。得旨:所參本內各款,從寬免其審明。徐元文著休致回籍。」

  接著李孚青從衙門裡回來,帶來一個檔,便是傅臘塔原參的抄本,所參「穢跡」第一款是:「康熙二十八年,徐元文升任大學士,洪三傑諂媚制金字大匾一方、旗杆二根,旗上金鐫『瑞協金甌,泰開玉燭』八字,委督糧同知姚應鳳齎至徐元文門前樹立,複送賀儀一萬兩,徐元文之子舉人徐樹本親收。」以下各款,與上年許三禮所參,大同小異。而最不可思議的是,說徐乾學南歸後,沽名釣譽,「囑託蘇州府貢監胡三錫、周鄰詩等,違例建長生祠堂,在於虎丘山上。」

  「徐健庵何至於如此糊塗!」李天馥大為搖頭,「他這樣胡鬧,不是祈長生,是自促其壽。」

  「虧得你沒有應他的聘。」李孚青對洪升說,「否則,此時進退維谷,豈不糟糕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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