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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六


  「我看,頭一天最好到十九出《絮閣》打住。」洪升說道,「論唱,這一出才能壓軸。」

  原來傳奇雖是南曲,但必插用北曲數出,以為調劑。因為北曲大致如詞中有蘇東坡、辛稼軒一派,所以遇到慷慨激昂的戲,用北曲才能唱出氣氛。

  但音節最美的是「南北合套」,大致用於情節變幻奇特的戲中。洪升在《長生殿》中,有四出戲用了「南北合套」:第十九出《絮閣》、第二十四出《驚變》、第二十七出《冥追》、第二十八出《罵賊》。如果第一天唱到《舞盤》,那麼這四出「南北合套」便都集中在第二天,似乎太密了。

  而且就情節來說,《絮閣》是唐明皇密召梅妃,幸于翠華西閣,為楊貴妃發覺,突然闖到西閣,是他們那一段「天長地久」情緣中的一個波折。下一出便是「漁陽鼙鼓動地來」的《偵報》,這正是情節轉變的關鍵之處,第一天到此為止,算是告一段落,也頗適當。

  聽他這麼說,徐靈昭自無話說,王狗子更是唯命是從。當即通知後臺所有的角色,有些人諸如扮織女、扮哥舒翰的,第一天的戲,挪到第二天,就不必上裝扮戲了。

  「第二天呢?」徐靈昭說,「我們索性也商量商量,看唱到哪裡歇鑼?」

  「還剩三十一齣戲,看第二天是唱十五出,還是十六出?」

  唱十五出,是到第三十四出《刺逆》;十六出是到第三十五出《收京》。就情節來說,當然是以郭子儀收京作一收束為宜,但王狗子這回卻有意見。

  「武戲收場的好。」他說,「劉應官的開口跳,兩位老爺都看過。讓他來壓軸,捧一捧他。」

  原來《刺逆》演的是安祿山的義子李豬兒,受安祿山的長子安慶緒指使,入宮行刺安祿山。那劉應官是蘇醜,跌撲功夫十分了得,確是可造之材,既然王狗子有意捧他,洪升也就同意了。

  「這部戲,」洪升將徐靈昭拉到一邊悄悄說道,「我擔心的是第十五出《進果》。這齣戲借古諷今的意味太明顯了一點,你看是不是應該刪掉?」

  「刪掉固於情節無損。不過似乎應該看莊親王的意思。」

  「說得是。」洪升拱拱手說,「拜託你去接個頭。」

  徐靈昭答應著去了。好久方複回後臺,所得到的答覆是:莊親王表示,本子已經進呈御前,皇帝萬幾之暇,曾經親自披閱,對《進果》這齣戲,並無意見,不妨照演。

  聽得這話,洪升放了一半心。果然,《進果》演了下來,皇帝毫無不愉之色;同時《盤舞》極聲色之娛,必為外行所歡迎;《絮閣》求音節之美,必為內行所讚賞,也都如洪升所預料。頭一天的戲,到申牌時分結束,十分圓滿。第二天、第三天亦複如此,全部戲唱完,皇帝特賞聚和班二百兩白銀,進一步證明了《長生殿》是完全成功了。

  ***

  徐靈昭遷至聚和班,洪升也將行李搬回家,那是莊親王府演完《長生殿》第二天的事。說搬就搬,王狗子另外派了 幾個人來照料,眾目睽睽之下,玉英竟找不到機會可跟洪升私下說幾句話。

  眼看著玉英深鎖眉頭,默默無言地在收拾箱籠,洪升當然也有難以言說的咎歉。不過,這倒也給了他一個啟示,對於「最難消受美人恩」的玉英,以後唯一能採取的應付辦法,怕也只有一個「拖」字訣,拖到後來,不了了之,這當然也是一種薄幸,但實逼處此,徒喚奈何,幸好終棄而未始亂,良心上還有逃避之處。

  但洪升雖已甘作負心人,將玉英置諸腦後,而黃蘭次卻念念不忘。莊親王府御前演出這件大事,已經過去了,玉英的事應該可以談了。幾次向洪升提到,他裝聾作啞,置若罔聞。迫不得已,她只好又找李孚青去商量,請他跟洪升切切實實地談一談,如此好事,何以放過?總有個理由吧?

  「理由只有一個,」洪升說道,「我不能自找我自己無法解除的麻煩。」

  他說他的這個「自己無法解除的麻煩」,是自絕生路。這回《長生殿》演出,王狗子得了絕大的好處,不但聚和班由此奠定了梨園魁首的地位,而且「堂會」一個接一個,大發利市。外行無不心醉神移;內行評為自有傳奇以來第一部,詞藻或許稍遜「臨川四夢」及阮大鋮的《燕子箋》,但情節、排場、角色、音律,色色精工,可謂之集傳奇之大成。

  但他所得的只是浮名,並無實益,相反地複以名高招謗遭妒。前數年在蘇州納鄧氏,已招來好些令人難堪的譏評。如今在輦轂之下,複以《長生殿》之故,納玉英為姬,則在刻薄文人口中,更將蜚短流長,造作許多謠言。他的生計,全靠達官貴人,愛才憐貧,時加接濟,如果將他形容成為一個十斛量珠的豪客,哪裡還打得起秋風!

  黃蘭次聽他說完,一直沒有作聲,好久才說了句:「你這樣下去,也不是一回事,總得弄個差使才好。」

  「我也是這麼想。」洪升答說,「無奈看重我的幾位大老,如今都不得意。李老師從前當工部尚書,或許還有機會,一調刑部,根本就談不上了。」

  「不管談得上談不上,你總要先去求他,他才會替你留意。」黃蘭次不免埋怨,「你就是太懶,求人的事更懶。」

  「不是我懶得求人,是開不出口。」

  「開不出也要開!」黃蘭次又痛心、又憐惜地說,「你嘔心瀝血做幾首詩、填幾支曲子,當個『行卷』去投,等人家送你幾十兩銀子,這種日子過得也太沒有意思了。」

  聽得她這樣說,洪升心裡也很難過,心潮起伏動盪,終於下定了決心:「好!我今天就去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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