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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五


  要看玉英,得費一番安排,而跟李孚青商量,是隨時可辦之事。當天便做了兩樣點心,帶著女兒之則,去看李老夫人。他們是通家之好,李孚青聽說她來了,也到上房來閒話。黃蘭次找了個機會悄悄向他說:「丹壑,請你明天來一趟,我有要緊話跟你說。」

  「喔,」李孚青以為她要告貸,便即答說,「你現在跟我說好了,我明天替你送去。」

  黃蘭次知道他誤會了,故意裝作不解地問:「什麼東西,你明天替我送來?」

  這一問,李孚青知道自己錯了,不答她的話,只說:「明天我下了衙門就過去。」

  「好的。不過你不必跟昉思提起。」

  聽得這話,李孚青心裡有點料到,是要談什麼了。果然第二天一去了,黃蘭次便提到玉英,將洪升告訴她的話,原原本本說了給他聽。

  李孚青略感意外。「洪大嫂,」他問,「你說,那玉英自己願意跟洪大哥?」

  「不是我說,是他告訴我的。」黃蘭次說,「能吃苦,又能持家,脾氣也不壞,像這樣的人,哪裡去找?我勸了他好一會,他總以境況不許他再添個偏房,覺得為難,所以我想只有請你來出個主意。」

  「新姑娘呢?她反對不反對?」

  「她不反對,勸我跟你商量。」

  「我當然贊成。那個玉英,還是宜男之相。」

  「那不是更好了嗎?」黃蘭次插了一句嘴。

  「是的,各方面都很好,不過這件事,到最後還是要洪大哥自己拿主意,因為,因為——」李孚青突然覺得很為難,不知道怎麼樣將徐靈昭的意見,適當地表達出來。

  「不要緊!你有什麼話,儘管實說好了,我們兩家的交情,還有什麼不能談的?」

  原來當初李孚青跟徐靈昭商量此事時,徐靈昭的話很率直,引他人對洪升納鄧氏時,語帶譏嘲的詩為鑒;李孚青一時還有誤會,以為徐靈昭對玉英有意,因而阻撓。但後來從各方面聽到對洪升的風評,才覺得徐靈昭倒是真的為洪升設想。因為洪升恃才傲物,得罪的人很多。文人相輕,自古已然,於今為烈。如今應莊親王之邀,作《長生殿》傳奇,獻演御前,已頗有人嫉妒;將來演出稱旨,說不定會蒙天語褒獎,那一來益遭人妒,而適有納玉英之事,豈非授人口實,自招蜚短流長的煩惱?

  但當初黃蘭次跟他談這件事時,他曾極力慫恿,而且大包大攬,說包在他身上,物色佳人。如今佳人就在眼前,他卻打了退堂鼓,這怎麼說得過去?所以縱令黃蘭次鼓勵催促,他急覺得難以啟齒,最後只好採取拖延的簧略。

  「洪大嫂,」他說,「現在洪大哥最要緊的一件事是,幫王狗子將《長生殿》圓圓滿滿唱下來。皇上賞識不賞識是另一回事,至少對莊親王要有個交代。現在他還沒有心思來談這件事;我們也不便拿這件事來分他的心。你的賢慧,大家都知道的,等過了皇太后的萬壽再談,你看如何?」

  「也好。」黃蘭次答應著,這件事就此暫時擱置了。

  §十七

  太平倉的莊親王府,早在九月中旬,便開始預備迎駕了。一直忙到九月底,諸事皆備。十月初一進宮,與內務府大臣商定了迎駕的細節、靜待十月初三萬壽之期。

  這天辰初二刻,皇帝禦吉服,率領文武大臣,至慈甯宮行禮,朝賀皇太后四旬有八萬壽。辰正起駕,出大清門迤邐往太平倉而來,莊親王率領親屬男丁,在府門外跪接;莊親王福晉率領女眷,則在銀安殿前跪接,然後正式朝賀,請入花園。演劇之處,名為「涵和軒」,戲臺前面的一片水磨青磚地,在離台尺許之處,用香色綢子隔開。兩旁設親貴及隨扈大臣的座位,中間設寶座三張。正中一張為皇太后所坐;東西兩寶座,尺寸稍矮,東面是皇帝,西面是皇貴妃佟佳氏——她是皇帝生母孝康章皇后的侄女,算起來是皇帝的表妹。

  寶座之後,便是嬪妃公主,與未足十歲的幼年皇子。本來嬪妃公主都應該是侍立的。太后格外體恤,都賞一張小板凳坐。

  先進茶果,等傳懿旨「開戲」。照例先「跳靈官」——官場演劇「跳加官」;御前上演只「跳靈官」。王狗子親扮王靈官,執旌仗劍出場,塵揚舞蹈一番,為太后祝厘,蒼生祈福。跳完以後,聽皇太后一聲「放賞」,便有八名太監,合力抬起兩個滿裝新出爐的製錢的籮筐,使勁往臺上一傾,只聽滿台「嘩喇喇」地一片暴響。隨即便由王狗子率領扮了裝的生旦淨末醜,一齊在臺上跪倒,齊聲高喊:「謝恩!」

  及至正式開戲,先上的不是《長生殿》,而是「南府太監」扮演的一出吉祥戲——原來宮中演劇,另有規矩,分為「開場」、「軸子」、「團場」共三部分,軸子之前的開場,與軸子之後的團場,照喜慶令節的不同,各有劇碼。這天是皇太后的萬壽,開場戲演的是「五方呈仁壽」,無非扮演來自各方的士農工商、黃童白叟,擠滿一台,合唱數支稱頌人夀年豐的「喜歌兒」,沒有什麼情節可言,劇幅也很短,一盞茶的工夫,便已唱完。

  接下來便是作為軸子的《長生殿》上演,第一出《傳概》只是副末上場,唱一支「滿江紅」、一支「沁園春」,然後「報家門」,說明整本傳奇的情節是:「唐明皇歡好霓裳宴,楊貴妃魂斷漁陽變,鴻都客引會廣寒宮,織女星盟證長生殿。」了無足奇。但到第二出《定情》,生旦先後出場,內侍、宮女引駕,光是全新的行頭與砌末,便如花團錦簇,令人目眩神迷。

  這齣戲有十一支曲子,皇帝從開頭,便自荷包中取出來自「羅剎國」的打簧金表來計時,等生旦念下場詩時,轉臉問侍立在旁的莊親王:「這本傳奇,一共多少出?」

  「一共五十出,分兩天唱完。」

  「分兩天唱,可也太長了。只怕皇太后精神支持不住。」

  「是。」莊親王立即答說,「請皇上的旨,分三天還是四天唱?」

  「分四天你又太破費了,分三天吧。」

  莊親王答應著,立即派人通知王狗子,分三天唱。其實洪升與徐靈昭都在後臺照料,王狗子便跟他們商量,五十出戲分三天唱,如何分法?

  「第一天到《舞盤》為止。」徐靈昭說,「十六出戲,恰好是三分之一。」

  洪升躊躇不語,王狗子便問:「洪老爺你看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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