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醉蓬萊 | 上頁 下頁
七四


  「你在想什麼?」玉英的雙唇,移到他耳際了。

  「我在想《會真記》。」他老實答說。

  玉英沒有讀過《會真記》,但王實甫所作,為北曲之冠的《西廂記》,即由《會真記》而來,她不但早就知道,而且曲文也很熟。略想一想,輕聲唱道:「恨相見得遲,怨歸去得疾。柳絲長玉驄難系,恨不倩疏林掛住斜暉。馬兒迍迍的行,車兒快快地隨,卻告了相思回避,破題兒又早別離。聽得道一聲去也,松了金釧,遙望見十裡長亭,減了玉肌,此恨誰知?」

  將這曲「滾繡球」唱完,她站起身,減弱燈焰,悄悄地走了。

  餘音嫋嫋,迴腸盪氣。洪升這一夜也像張生那樣,不住搥床搗枕,長籲短歎。偶然想到玉英所說的「各有因緣莫羨人」,自然而然想起上句,突然覺得解脫了。

  「對!『欲除煩惱須無我』,就當沒有這回事,明天就搬回去。」

  自覺未終,心裡已浮起玉英的聲音:「怨歸去得疾。」不免疑惑,她是不是已猜到我會出此一著,有意說在前面,預示她「此恨誰知」的心境?

  這一下,便又陷入煩惱了。最後想到有條路走,先跟妻子去商量。

  ***

  第二天睡到近午,方始起身,細心看玉英的神情,一切如常,絲毫看不出前夜曾有感情上經歷了波折的跡象,才略略放心。

  吃完午飯,他說:「我好幾天沒有回家了,今天想回去看看。」

  「噢!我有樣東西送二小姐。」

  洪升共生兩女,都是嫡出,長女早夭;次女名叫之則,這年十六歲,從小便由洪升親自課讀,是個才女。洪升便問:「你送她什麼?」

  「我拿來你看,就知道了。」

  及至取來一看,是一盒新樣的通草花。她說是在廟會上買的,捨不得戴,原打算有機會能見到洪之則時,當面送她,但為什麼這時候突然想起,要托洪升轉贈的緣故,卻未說明。

  因此,洪升問道:「你送她這一盒花,總有個原因吧?或者有什麼話,要我告訴她?」

  「沒有原因,也沒有什麼話。」玉英答說,「我不過覺得這盒花的樣子新、手工好,才買了回來的;送二小姐也不過為了好玩,要什麼原因?」

  「好吧!我代她謝謝你。」

  ***

  到家樂敘天倫,有著說不完的話。但關於玉英的事,洪升不知道如何啟齒。時間越久,越覺得為難,漸漸地形成心頭一個極大的負擔,聊天聊得好好地,一想到了,不知不覺地就會出現心不在焉的那種神氣。

  洪升半生坎坷,而黃蘭次跟他二十多年的患難夫妻,知之有素,到得夜闌人靜,看他還是獨自燈下發愣時,忍不住發問了。「你有心事不是?」她說,「何不說出來,大家商量?」

  「有件為難的事;王狗子有個侄女——」

  「喔,」黃蘭次插嘴說道,「就是那個玉英,據丹壑說,人很不壞。」

  「丹壑怎麼說她?」

  「你先說你的,怎麼為難?」

  「她願意跟我,你想,我怎麼能要她?」

  「為什麼不能?」

  「我的境況,不容我再置一個人。」洪升不斷搖頭,「我不能自尋煩惱。」

  「話也不是這麼說。」黃蘭次問道,「她脾氣好不好?」

  「脾氣還不錯,人也很能幹。」

  「能不能吃苦?」

  「大概能。」

  「持家呢?」

  「那是一把好手。」

  「既然如此,再好都沒有。」黃蘭次很高興地說,「我來托丹壑辦這件事。我老實告訴你,我早就托丹壑在物色了。」

  一聽這話,洪升大感意外,及至再聽她細說了原因,不由得又感動、又慚愧。感動的是黃蘭次如此賢慧;慚愧的是,年過四旬,功名未立,愧對賢妻。

  因為如此,反更覺得應該為家庭著想。「你千萬不要多事。」他說,「多一個人,累的不是我,而是你。再說新姑娘年紀還輕,怎見得她不能生子?」

  「新姑娘」是杭州官宦人家對妾侍的別稱。「新姑娘年紀雖還輕,你可是四十四了。趁現在精力還不算太衰,才有生子之望。」黃蘭次又說,「你別管!讓我先看看她人品怎麼樣。」

  洪升一想,她的心這麼熱,一見了玉英,必定中意。如果她們私下定了嫡庶的名分,那就等於生米煮成熟飯,再也無法挽回,因而遲疑著無以為答。

  「怎麼樣?」黃蘭次催問著。

  「你也別一廂情願,我說句老實話,人家恐怕未必如你這麼想得開。」

  這「人家」指誰?黃蘭次細想一想,方始明白。「你是說新姑娘?」她問,「她不會有意見的。」

  「不見得。俗語說得好:『吃飯一葷一素,穿衣一綢一布,娶妻一正一副。』兩副之間能夠相安無事的,我看很難。」

  黃蘭次覺得這話也不無道理,便點點頭說:「等我來問問她。」

  「這不是很急的事,你有機會再問她。」洪升又說,「凡事總不宜勉強,順其自然最好。」

  黃蘭次的想法不同,第二天等洪升一出門,便找到鄧氏,細說經過,話很率直真誠,鄧氏也頗感動,而且因為五年無出,自覺職任有虧,當然不便反對。不過,她提出建議,最好先看一看玉英,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?同時,也不妨問問李孚青的意見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