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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三


  洪升默然,握著玉英的手,好半晌仿佛下了決心似地說:「我來想辦法,一定不能再這樣子下去了。」

  「你說想什麼辦法?」

  洪升答非所問地說:「山東曲阜有個孔尚任你知道不知道?」

  「不知道。」玉英答說,「山東曲阜姓孔,想來是孔聖人的後裔?」

  「不錯。他的運氣很好。」

  接下來,洪升為玉英談康熙二十三年甲子,皇帝駕臨曲阜,以三跪九叩的大禮,致祭先師孔子;以及孔尚任奉旨進講《大學》,又為皇帝導遊孔林奏對稱旨,超擢國子監博士,然後于兩年以後,隨工部侍郎孫在豐至江淮疏浚黃河海口的經過。

  「皇上為了長治久安,下決心要把起自我們杭州、北至通州的運河打通,這樣子,東南的財賦,才能調劑北方的貧瘠。為了河工,皇上什麼錢都肯花,所以河工的經費最寬裕,河工的花樣亦最多——」

  「慢慢、慢慢!」玉英搖著手說,「你的話,好像不大對。」

  洪升愕然,「怎麼不對?」他說,「不是在談河工嗎?」

  「你說皇上要打通運河,那個姓孔的是跟了孫侍郎去疏浚黃河的海口,這不是不相干嗎?」

  「好!你聽話聽得很仔細。不過,你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」洪升舉雙手食指,交叉做了個十字形的手勢,「運河南北向,黃河東西向。經過河南、山東、江淮一帶,兩條河交會,麻煩就來了。你倒想想這個道理看。」

  玉英仔仔細細想了好一會說:「我明白了,兩條河成了十字路,水勢強的那一條河,一定把水灌到水勢弱的那條河。不是黃河壓倒運河,就是運河壓倒黃河。想來『黃河之水天上來』,應該壓倒運河。」

  「著!一點不錯。」洪升拍拍她的手背說,「為了避免直來直決,衝突起來,兩敗俱傷,所以這兩條河交會之處,必得錯開。黃河是天生的,沒法子變更河道;運河是人工開的,可以想法子補救,所以運河入黃河的口子不同。運河自南而北,或者自北而南,一入黃河口子,行船的方向不同了,本來是南北向,此時改為東西向。你明白這個道理嗎?」

  「明白。」玉英答說,「東西向是在黃河上走一段,到了運河口子,再轉北或是轉南。」

  「對了!這叫『借黃』。借黃河一段路,把南北運河連接起來。」

  「照這麼說,修黃河海口,其實也就是修運河?」

  「對了。你大致算是弄明白了,這也不必細談。反正河工是最肥的差使。孔尚任跟孫侍郎到了揚州一帶,好不闊氣。」洪升隨手拿起一本新書一揚,「你看!」

  這本書是磁青紙的封面,綠綾包角,絲線裝訂,紙墨鮮明,印得非常講究。翻書名叫《湖海集》,扉頁上記明「詩七卷、文三卷、劄三卷。曲阜孔尚任著。」

  「這是他到了淮揚一帶,所作的詩文,所以叫《湖海集》,前後三年工夫,已經把集子刻出來了。我呢?我的集子早就編好了。」說著,洪升歎了口氣。

  他的詩集叫《稗畦集》,早在上年正月裡,就由他的好友米溶、戴普成為他刪定,繕了一份清稿,但因缺乏刻資,稿本仍是稿本。

  玉英瞭解他的心境。這種情形,就像做父母的,看見自己的冰雪聰明的子女,明明不輸于鄰兒,但人家衣服光鮮,自己的孩子卻穿得破破爛爛像個小叫花,心痛之情,無言可喻。

  「我現在是在打這個主意,倘或李大人也能派出去主持河工,那時,我也就不必在這裡羡慕孔尚任了。」

  「各有因緣莫羨人。」玉英答說,「也許人家還在羡慕你呢!」

  「羡慕我什麼?」

  「羡慕你的才氣,羡慕你太太賢慧。」

  「也許,」洪升笑一笑說,「還羡慕我有你這麼一個紅粉知己呢!」

  「不敢當。」玉英起身說道,「今天很冷,早點睡吧!我來替你迭被。」

  看玉英跪在床沿上迭被,撅起一個圓鼓鼓的豐臀,洪升禁不住遐思飛越,幾次想伸手去摸一把,但畢竟還是強忍住了。

  「怎麼?」玉英看他臉上脹得發紅,便伸手到他額上按了按說,「只怕是有些發燒了,一定是受了寒。我替你去弄碗姜湯來喝。」

  「不、不,沒有事。」

  「真的沒有事?」玉英按按他的額頭,又按自己的,兩相比較,熱度沒有什麼顯著的差異,方始放心。

  「你睡去吧!有話明天再說。」

  「你先睡。」

  玉英將迭好的被掀開一角,然後來為洪升解長袍的鈕扣,靠得很近,髮絲拂著他的鼻孔,癢癢的忍不住打了個噴嚏。

  「我看你要感冒了。趕快睡吧。」

  她一面說,一面加快了動作,卸去外衣,將他推到床上;掖緊了他肩下的棉被,順勢伏在他身上,灼熱雙唇親在他嘴上。

  心旌搖盪的洪升知道,此時只要一句話,甚至一個暗示,她就會留下來。但以後呢?從小熟讀《會真記》的他,不由得想起崔鶯鶯對張生所說的話:「始亂之,終棄之,固甚宜矣,愚不敢恨。必也君亂之,君終之,君之惠也。」看玉英的性情與崔鶯鶯大不相同,始亂終棄,她會不恨嗎?「必也君亂之,君終之」,則眼前又無力施這個「惠」,如之奈何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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