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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九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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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別這樣、別這樣!咱們慢慢商量。」洪升極力撫慰,「這是你的終身大事,我是為了尊重你,才不能不慎重。以你這麼聰明的人,這一點,總也該明白。」說著,從袖子裡掏出一塊手絹,遞了給她。 這句話很有效,玉英用手絹拭一拭眼淚說:「現在一句話,你要不要我?」 「要!」這一個字如箭在弦,手一松就飛出去了。 「只要你要就好辦了。你不用管,交給我好了。」 洪升沒有想到,她會有這樣一句話。她大包大攬地兜過去了,會有什麼辦法?心裡疑惑,口中卻問不出來。 其時風聲漸低,雨勢漸小,而寒氣卻更重。「你睡吧!」她說,「我也要走了。」 「漆黑的怎麼走?」 「我摸得回去。你的馬褂我穿了去,明天送回來。」 洪升想留她,卻又有些躊躇。就這一遲疑間,玉英已經往外走去,竟似黑暗裡也能視物似的,走得很快,而且也沒有碰上什麼桌椅。 聽得堂屋屏門關上的聲音,洪升沒來由地歎了口氣。卸去長袍,鑽入玉英為他鋪好的被窩中,卻是清醒白醒地了無睡意。又想起床喝茶抽水煙,但無燈無火,不能如願。這一夜思前想後,不知是興奮還是煩悶,反正是難以消受的滋味。 *** 第二天睡到中午才起身,正在盥洗時,徐靈昭回來了,一雙眼佈滿紅絲,顯得非常憔悴。 「在替你令親料理後事?」洪升問說,「都辦妥當了?」 「哪裡!一團糟。」徐靈昭歎口氣,「不光是料理後事,還要調停家務。」 「徐老爺,」玉英打了臉水來,「先擦把臉。」 「好、好!你擱在那裡。」徐靈昭說,「一夜沒有睡,有點兒支持不住了。玉英,我想喝點酒,好好兒睡一覺,可也別讓我多睡,到申正時分叫醒我。」 「是了。」玉英又說,「今兒吃炸醬麵,我另外替徐老爺做兩個酒菜。」 「麻煩不麻煩?麻煩就算了,切包羊頭肉,買點半空兒,我也能下酒。」 「不麻煩、不麻煩!材料是現成的。」 等徐靈昭回自己臥室洗完臉出來,玉英已做好了兩個菜:一個炒肉絲拉皮、一個溜黃菜;另外是一大碗炸醬,連同豆芽菜、胡蘿蔔絲等等好些「面碼兒」,都已擺在桌上了。 「徐老爺喝酒吧!」玉英為他斟滿了一杯紹興花雕酒,也替洪升斟了一杯,然後說道:「我去下麵。」翩然而去。 洪升目送她的背影,想起宵來光景,頗有迷離惝悅,不辨真幻之感。徐靈昭便問:「昉思,你在想什麼?」 「喔,」洪升定一定神,想起有件事恰好告訴徐靈昭,「今兒在李家清唱。」他把昨日在李天馥家決定的事,撮要告訴了他,接著又說:「你睡一覺起來,咱們一塊兒去。」 「糟糕!」徐靈昭悵惘地說,「我怕不能去,怎麼辦?」 「何以不能去?」 「我親戚家的家務,還得去調停呢!」 接著,徐靈昭談他親戚身後的家務糾紛。談未多久,洪升家的老僕送來一封信,他拆開一看,說一聲:「知道了。」接著略略問了家中的情形。等老僕退下,他將信遞了給徐靈昭看。 信是兩幅花箋,其中一幅寫著一首詩:「燕台佳節感深秋,良友相將勝地遊。斷續河山三輔接,參差煙火九門稠。盡登高阜爭前路,獨對寒雲憶舊丘。同在客中須爛醉,人生聚散總浮漚。」下麵注著:「九日同昉思。」 另外一幅才是信,大意是說:去年重陽同遊黑龍潭,歸來曾作七律一首,當時不知因何緣故,竟未寫寄,最近檢點舊稿,特行補寄。又說:記得壬戌年請假回籍時,重陽在他家聚會,洪升曾有一首詩:「燕台七度醉重陽,話別今宵共舉觴。匹馬須愁分手處,蘆溝殘月瓦橋霜。」於今又將七年,「緬懷前塵,思念殊深,何日得暇,補醉東籬。」下麵署名是「昊廬」。 「此公何人?」徐靈昭問,「是王侍郎嗎?」 「是的。」洪升答說,「除了湘北先生以外,我在前輩之中的知己就數他了。」 徐靈昭所說的「王侍郎」,是吏部侍郎王澤弘,字涓來,自號昊廬。他是湖北黃岡人,順治十二年的翰林。在當順天學政時,一次視察國子監,得見洪升所作的詩,大為賞識,從此結成忘年交。但洪升稱之為「昊廬先生」,始終執後輩之禮。 「昊廬先生立朝務持大體,是個很可敬重的人。」洪升說道,「有一回有言官建議,流刑應該先充軍到烏喇。皇上禦門聽政,問九卿作何議論?舉朝皆以為是,只有他堅持不可,皇上竟嘉納了。」 「那他總有個駁不倒的理由吧?」 「是的。他的理由是——」 王澤弘的理由是:「流者終身不返」,並非死罪。流分三等:兩千里、兩千五百里、三千里,刑部訂有一份「三流道裡表」,自原籍或流寓之地開始計算,流兩千里,即編發至兩千里以外,因此自邊陲流至內地,諸如貴州、陝西等貧瘠省份,流至東南膏腴之地,是常有的事。 王澤弘指出,只有充軍到「極邊」,才會發往山海關外。山海關有一道嶺,名稱不同,出關謂之「悽惶嶺」;入關謂之「歡喜嶺」,由此可見出關而能生還,是件不容易的事。烏喇即是吉林,已在松花江邊,道路艱難、天氣酷寒。充軍到此的人,往往死在路上。流刑既非死罪,即不宜發往「死地」。而況即令是充軍到極邊,也已改發尚陽堡,而非烏喇了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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