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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八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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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長長的一段話,每一個字都像投入湖中的石子一樣,激起一圈接一圈的漣漪。洪升將她的腦袋轉了過來,雙手捧著她的臉說:「我竟不知道你是這樣子看待我,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?」 玉英低著頭不作聲,好一會才輕輕說了句:「莫非你就從沒有替我打算過?」 他想答一句:要我怎麼替你打算?話到口邊,驀然自責,這話簡直愚蠢到家了!於是,他拉著她在床沿上坐了下來,平靜地說:「現在來打算,也還不晚。」 她看了他一眼,仍舊保持沉默。洪升也不開口,心裡卻思潮起伏,不知道該怎麼打算?頻年落拓,隔個一年半載,便須作客江淮、托缽豪門。這樣的境況,能享齊人之福,已覺負荷不勝,如果再納玉英,便太過分了。 這話照實而言,便等於拒絕,實在於心不忍,於情難舍,那就只好先把話岔了開去。 「等我慢慢籌畫。」他想了一下說,「你二叔怎麼說?」 「這是我心裡的事,他不知道。」 「你沒有跟他談過?」 「我怎麼開得出口?這件事,要跟他談,也不是我。」 「不錯,不錯,」洪升慚愧地說,「我問的,簡直是廢話。」 「其實,我二叔那裡,根本不必擔心。只要你跟他談,一定行。因為他最敬重名士,而且,他多少也知道我的意思。」 「知道你想跟我過日子?」洪升將跟王狗子交往的情形,作了一番回憶,極有自信地說,「我可從來沒有什麼想吃天鵝肉的表示,他怎麼知道的呢?」 「我可不是天鵝,你也不是癩蛤蟆。他並不知道我想做洪家的人。」 「那麼,他怎麼會知道你的意思呢?」 玉英有些害臊,不肯明說。哪知天從人願,就此時聽得燈光「蔔」地一爆,頓時只剩下星星之火,不旋踵間,連星星之火也消失了。雨急天暗,伸手不見五指,玉英不再覺得臉上發燒,便能從容訴說了。 「有一回,我二嬸問我,你也老大不小了,到底打什麼主意呢?她說,二叔打算替我找個靠得住的買賣人,一夫一妻,平平安安、和和樂樂過日子。我說,平平安安也許行,和和樂樂可不見得。倘或是個什麼都不懂,經年到頭只會撥算盤珠的人,一天說不上三句話,那種日子我可過不下去。接下來我又說,只要是對勁的人,哪怕給人做二房呢!我倒不在乎名分。這話,我二嬸當然告訴二叔了。」 一面說,一面不斷往洪升身旁擠。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從她身後往回一圈。薌澤微聞,軟玉在抱,他的呼吸便很急促了。 不過,他心裡卻很清楚。再有進一步的行為,事情就會弄得很棘手,所以還是鬆開了手說:「得想法子仍舊把燈點起來。」 「燈盡油幹才熄了的。我記不得油壺擱在哪裡了。」 聽她的意思,是願意這樣在黑頭裡偎倚私語,便不再提點燈的事。想了一下說:「照你這話看,我如果跟你二叔提,不會碰釘子。不過,我可也不能空口說白活啊!」 玉英先不作聲,然後問道:「你的意思是,我二叔會跟你要聘禮?」 「即令你二叔不要,可是在我不能沒有準備。你總知道『量珠以聘』這句成語吧?」 「這句成語用不上。」玉英答說,「我不是綠珠,你也不是石崇。就算你是石崇,我是綠珠,可也不見得一定能把我弄到金穀園。人各有志,不可相強。」 一聽這話,洪升不由得肅然起敬,但也不免困惑。「玉英,」他問,「我真不明白,我到底有什麼長處,能承你如此厚愛?」 「你問我,我去問誰?也許就是那個情字吧?」玉英略停一下,低低唱道:「『神仙本是多情種,蓬山遠,有情通。情根歷劫無生死,看到底終相共』。」 這是《長生殿》最後一出,月宮舞罷,楊貴妃所唱的「永團圓」的開頭數句。洪升既得意、又感動,一把摟緊了她,久久無言。 「我有個異想天開的念頭,說出來,你可別笑我。」玉英自語似地說,「咱們倆,會不會又是孔升真人、楊太真淪謫人間呢?」 這真是異想天開了!洪升完全不能接受,因而反倒格外現實。「唉!」他歎口氣說,「能像神仙那樣辟谷就好了。」 這句話刺傷了玉英,慢慢地推開了他,站起身來。洪升發覺有異,趕緊又一伸手拉住了她問:「你怎麼啦?」 「你要我怎麼說呢?」玉英有些激動了,「我總不能說,跟了你挨餓也甘心。我不能那麼賤吧!」 這下,洪升才發覺自己「辟穀」的那句話,說得過分了,立即道歉:「對不起、對不起!我收回那句話,我不是那種意思。」 「那麼是什麼意思呢?」 「我的意思是,」洪升咽了口唾沫,很吃力地說,「我在想,我雖不能讓你珠圍翠繞、錦裝玉裹,可也何忍讓你跟著我過苦日子?」 「那麼,你太太呢?還有那位鄧姨娘呢?你又何忍讓她們跟著你過苦日子?」 「那情形不同。內人是我表妹,從小大人作主,定下的糟糠之妻。那鄧氏,娶她的時候,正好我境況不錯,她過過幾天舒服的日子。」 「日子舒服不舒服,不在錢上頭。」玉英又激動了,「別人能過,我也能過。如今我話都說到頭了,你還是推三阻四,你要嫌我,你就老實說,用不著這樣子的。」說著,只聽見她的鼻子息率作聲,看來是要哭了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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