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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七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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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人對坐著喝紅棗蓮子江米粥。洪升一面將巧果嚼得「格崩、格崩」地響,一面談這天在李家吃蟹的情形。講到一半,忽然停住,臉上倒像是突然發覺失落了什麼的神氣。 「洪老爺,」玉英問說,「你是怎麼啦?」 「嗐!我怎麼就沒有想到你吶?」洪升懊喪地說,「我應該替你帶兩個蟹回來。」 玉英直覺地安慰他:「你現在想到就好了。」 「唉!」洪升失悔之意,絲毫不減,「我應該想到的。」 這「應該」二字,使得玉英心頭一震,抬眼看了看他,立即又把頭低了下去。 「玉英,」洪升問道,「你喜歡不喜歡螃蟹?」 「不喜歡螃蟹的人,大概都是不懂吃的人。不過,不是有句話嘛:『一飲一啄,莫非前定』,今年我沒有吃蟹的口福。」玉英又說,「我聽我二叔跟我說過,一個蟹打江南到京裡,好不容易噢!哪裡是平平常常的人能到口的?」 她自居為「平平常常的人」,洪升覺得附和她的話,有違本心。但如駁她的話,又顯得過分重視這件小事,因而只有保持沉默。 「洪老爺,」玉英把著舀粥的瓢說,「你再添一點兒?」 「夠了!」 玉英斂手,靜靜地笑著。洪升把粥喝完了,順手拿起水煙袋,玉英趕緊去取了根紙煤,在燭火上點燃,遞到他手裡。 「玉英,」洪升說道,「這回我的本子能順順利利地弄完了,有人說,是徐老爺幫著我。誰記得你該記一大功?」 「洪老爺,你別這麼說。徐老爺幫著你不錯,我可算不了什麼。」 「不!」 「洪老爺,你別說了。」玉英搶著說道,「凡是自己願意做的,都是樂事。我倒還覺得洪老爺讓我能在這件事插上手,我應該感激。」 「感激?」 「對了,感激。」玉英停了一下又說,「人生在世,很難得做一件能讓人想一輩子的事。如今我有機會做了,怎麼不要感激?」 洪升不語,「呼嚕嚕,呼嚕嚕」地抽著水煙。玉英也沒有再說什麼,靜悄悄地將食桌收拾乾淨,掩上堂屋的屏風。 「你早早安歇吧!」 洪升想留住她,卻不知怎麼措詞。就這一遲疑間,玉英的身影已經消失。洪升頓覺周遭寂寞清冷的空氣,壓迫得他手足無措。 於是,他不知不覺地拉開堂屋的屏門,目送玉英的背影,繞過回廊,進入西屋。直到她房間中的燈火熄滅,方始歎了口無聲的氣,回到臥室,連長袍都懶得脫,便一橫身倒在床上。 突然之間,他從夢中驚醒,只聽風狂雨驟,門窗「砰砰澎澎」地碰撞作響,聲勢駭人。桌上的油燈,記得是進屋時便點亮了的,此時一片漆黑,大概是早就為大風吹熄了。 他定定神才想起,堂門中的屏門未關,便即起床,摸索著桌椅出去關門。手剛伸到門邊,發覺摸著另一隻手,不由得一驚。 「誰?」 「是我。」 聲音還沒有聽清楚,一道閃電照亮了玉英。一瞥之下,看清楚她只穿了一件小夾襖,辮子也解散了,一頭紛披的長髮垂在兩肩。 閃電過後,必是霹靂,驀然巨響,嚇得玉英撲倒在洪升懷中。 「別怕!有我。」 「你怎麼起來了?」 「是門窗的聲音,把我吵醒了。」玉英帶點困惑的聲音說,「我記得走的時候,是把屏門關上了的。」 「是我打開的。」洪升說道,「得弄個火來才行!」 「我來。」她摸索著找到了紙煤與打火石,將紙煤交到洪升手裡,黑頭裡打出火星,點著了紙煤,然後進入洪升的臥室,點起油燈,驚訝地問:「袍子都不脫,就睡下了?」 「我是懶得脫,先想和衣躺一躺,不想就睡著了。」洪升又問,「你冷不冷?」 「還好。」玉英一面關窗,一面回答,然後走到床前去為洪升迭被。 看她穿的是一件緊身薄羅小夾襖,而且還是短袖,猜想她是為風雨驚醒,從熱被窩中起身,來不及添衣服便來為他關門。已過重陽的天氣,棉衣都已上身了,她何能不冷?這樣想著,不由得從衣架上摘下一件呢馬褂,為她披在身上,同時忍不住去捏一捏她的渾圓的手臂。 「你還說不冷!」 玉英似乎料到他會有這樣的動作,並沒有回頭,只是將身子站直了,這樣就自然而然地貼緊了他的前胸。 「我真的不冷。」她說,「你摸一摸我的臉就知道了。」 他依她的話去摸臉,頰上發燙,便即笑道:「那是你害臊的緣故。」 「我也沒有害臊,我是害怕。」 「怕什麼?」 「我怕我以後的日子,不知道怎麼過?」 洪升一驚,心中自語:何出此言?正想發問時,玉英又幽幽地說下去了。 「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,一見了你就投緣,老覺得要替你幹點兒什麼,心裡才舒坦。你出門了,我一個人就在那裡琢磨,你在幹些什麼,跟人家在一起,是不是很高興?酒喝得舒服不舒服?然後我就想,如果酒喝多了怎麼辦?或者沒有吃飽,該找補點兒什麼?這一下,我又有事做了,從來不覺得日子過得慢。可是,如今大功快告成了,你回家,我也回家。那時候,我就不知道我的日子該怎麼過了。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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