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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一


  「是我的朋友徐靈昭。他從蘇州來,想領略領略帝京風物,所以揀上這個地方,請坐啊!」

  「是、是!」

  等坐定下來,跑堂的送來「一個」酒,他舉杯敬客,寒暄著問:「是頭一回到京?」

  「不!第二回。」徐靈昭說,「上一次來康熙十八年,春來夏歸,回蘇州不久,就聽說京城裡遭遇一場浩劫。」

  「喔,是那年七月二十八的地震!」周孔目兀自搖頭,「事隔九年,提起來猶有餘悸。」

  「南方的傳說,駭人聽聞,說平地裂開數丈,連人帶馬,一起陷落,就此活埋,似乎過甚其詞。」

  「決不是、決不是!」周孔目說,「閣下只看一條三裡河好了,如今安在?」

  原來運河至通州為止,漕糧轉運京師,發給百官祿米,另有一條運道,迤邐而西,進廣渠門,至崇文門為止——這也就是總關設在崇文門的原因。但康熙十八年那場大地震,引起大沽口外的海嘯,洪流逆灌,摧裂河道,海水一直湧至三裡河,複又破土裂地。餘震四十余日方止,三裡河就此消失,如今成了廣渠門大街了。

  「那年我成進士。」李孚青接著說,「一大早騎馬上衙門,走著走著,忽然不對了,馬像個醉漢七歪八扭。正在查看是怎麼回事時,只聽得地底下像轟雷似地,我一頭栽了下來,後來就不知道了。」

  李孚青命不該絕,他那義僕護主,為衝開地脈,又黑又臭的洪流吞卷而去。但死者已矣,倖存者所受的活罪,卻有甚于死者。整個北京的人,從太皇太后起,都是露宿,因為大地震時,房子是一片一片地倒;有的七倒八歪,餘震一來,仍複傾圮,活活壓死。所以都露宿街頭,而蘆席不易得,用衣衫連結懸街,聊以遮蔽。最慘的遇到陰雨天氣,那一幅「流民圖」,連鄭俠都畫不出來。

  「你說太皇太后也是露宿。」徐靈昭問道,「是用篷帳?」

  「當然。」李孚青答說。

  「那麼,莫非宮殿也倒坍了?」

  「宮殿是沒有倒。」周孔目答說,「明成祖建北京宮殿,光是採集材料,就花了十年工夫,結實非凡。不過,誰保得定呢?萬一倒坍了怎麼辦?所乙太皇太后也是露宿,不過日子不多。」

  「皇上可是露宿了四十多天。」李孚青答說,「太皇太后一再勸皇上住到宮裡,皇上不肯。因為百官百姓,都無屋可居,他也不忍晏處。」

  「真是聖主!難怪能平三藩之亂。」徐靈昭說,「那年偃武修文,大開博學鴻詞,應該是修明盛世,不道仍有這場浩劫,真是天道無憑。」

  「也不能說天道無憑。」李孚青說,「皇上看作天心示警,這幾年的勵精圖治,不能不說是盛世在隆了。」

  「可是發生在那場大地震之中的人卻看不到了。」徐靈昭問,「那時『朱陳』都在京吧?」

  「朱陳」指朱竹垞、陳其年。己未舉博學鴻詞,共取五十人,朱陳都登名榜上,授職翰林院檢討,有人稱之為「野翰林」,而皆才高見妒,遭遇坎坷。

  朱竹垞私帶書手王綸,抄錄禁中秘笈,掌院學士滿人牛鈕,具奏參劾,說他洩露機密,交吏部議處,降官一級,連「野翰林」也當不成了。朱竹垞因而為他的書箱作銘:「奪儂七品官,寫我萬卷書,或默或語,孰智孰愚。」

  李孚青跟朱、陳都很熟。「朱竹垞當時還未奪官,跟陳其年都在京,災後境況極慘,全賴大家接濟,朱竹垞在舍間也住過。」他說,「不過,出大力周旋的是兩個人,一個是納蘭性德;一個是我們同鄉龔芝麓。尤其是陳其年,不事生產,家累又重,而且風流自賞,千金到手即盡,真是把龔芝麓累得個半死。」

  正在談著,洪升來了。他只是回家看一看,傍晚仍回虎坊橋,聽玉英說他們在這裡,才尋了來的。

  「你們談些什麼?」

  「我們在談康熙十八年的時事。先是大地震,後來談博學鴻詞。靈昭剛提起朱陳。」李孚青說,「你和陳其年很熟,他的事要問你了。」

  「陳先生,」洪升對陳其年很尊敬,故以「先生」相稱,「才大如海,他的詞集,真不愧叫《湖海集》,原意是五湖四海飄零無定,他的詞多是在旅途所作。但說他的才氣,如湖如海,應該沒有人會異議。」

  「我記得你替他填過一套散曲。」李孚青問,「還記得起嗎?」

  「是一套『集賢賓』,記不全了,完整的只記得頭一曲。」洪升念道,「『誰將翠管親畫描,這一片生綃,活現陳郎風度好。撚吟髭,慢展霜毫,評花課鳥,待寫就新詞絕妙。君未老,傍坐著那人兒年少』。」

  「對了!」李孚青說,「他這幅填詞圖曾經上石,我有一幅拓本。『傍坐著那人兒年少』是誰?」

  徐靈昭接口:「必是紫雲。」

  「正是紫雲。」洪升點點頭,複又問道,「紫雲的來歷,你知道不?」

  「不是冒辟疆家的書僮嗎?」

  「對!」

  「聽說紫雲之得侍陳其年,還是冒太夫人大發慈悲。」徐靈昭問,「有這話嗎?」

  「也不是冒太夫人大發慈悲,是有意逼陳先生用功。」洪升說道,「陳先生的尊人——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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