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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四


  §七

  就這樣整整兩天,隻字未動。起居不時,魂牽夢縈,到得第三天半夜,突然驚醒,明月在天,心靈湛然,那些雜然紛陳的意念,終於自動排列成條理了。

  於是他悄然起身,從水晶瓶倒出一盞香雪酒,在月光如水的窗下,慢慢啜飲著。改寫的整個大綱,一部分、一部分在腦際呈現。原以為改動有限,不須大費手腳,此刻方知不然。約略估計,應該寫到四、五十出,分兩天演完。第一天演到馬嵬驛,楊貴妃香消玉殞為止;第二天,從唐明皇起駕幸蜀,一直到天上重圓,共證長生盟誓為止。前半部增減有限;後半部的情節,著實要好好經營。

  首先要研求的是,楊玉環在後半部中如何出現?當然是鬼魂。這在傳奇、雜劇中,不乏先例。處理也很方便,頸上掛一條白練就是。不過,鬼有各種各樣的鬼,楊玉環既是橫死,自然是冤鬼,冤鬼便有一股冤氣,直沖霄漢,驚動仙女。這個仙女,安排為董雙成如何?

  不好。洪升自己否定了這個念頭,因為影射董小宛太明顯了。就「七月七日長生殿,夜半無人私語時」來說,這個仙女非天孫織女不可。

  由於天孫的援引,楊玉環複歸仙班。《長恨歌》中「中有一人字太真,雪膚花貌參差是」的描寫,便有著落了。不過,複歸仙班,應有一個程式,起碼也有一兩出戲好寫,至少可以寫一出《屍解》。

  然後再回到人間,南內淒涼的筆墨,固不可少;民間豔屑流傳,少不得也有人嗟歎悼念。洪升心想,除了「白頭宮女」話天寶遺事以外,李龜年也大可出場。至於寫到唐明皇改葬楊貴妃一段情節,必不可少,因為有影射董小宛祔葬孝陵的重要關目在內。費躊躇的是,既已屍解,從何改葬?

  看似一個極大的疑問,稍想一想,豁然貫通,如皋水繪園不有一個董小宛的衣冠塚嗎?掘開一看,是個空穴,不正拆穿冒辟疆的把戲嗎?這一刺刺於無形,妙極了!洪升得意之餘,一口氣幹了那杯香雪酒。

  其時長河月落,曙色已透。洪升興奮得在屋子裡待不住,踏出跨院,卻逢李天馥上朝,便請個安道一聲:「老師早!」然後笑嘻嘻地說道,「老師,所有的難題都有化解之道。」

  李天馥不明所以。「昉思,」他問,「你在說什麼?」

  「我是說《長生殿》。」

  「好!」李天馥跨進轎子以前,回頭說道,「今天我會跟莊親王見面,等我回來細談。」

  轎子一抬走,門庭複歸清寂。洪升趁清早涼爽,補睡了一覺,起身吃過午飯,精神抖擻地重新開始改寫。第一步工作是「派角色」。

  原來戲曲自元末傳奇代雜劇而興以後,規制日趨嚴密。角色分為生旦淨醜四大類,或稱四行,每一行再以劇中人的身份細分,正生以外有老生、副末、老外;正旦以外有小旦、老旦、貼旦;淨有大面、二面;醜則不分;另加插科打諢一人,稱為雜,總稱為「江湖十二角色。」

  一齣戲的主角是生與旦。《長生殿》中,這兩個角色,自然是唐明皇與楊貴妃。此外的重要人物,安祿山派為大面,楊國忠派為二面;高力士由醜兒扮演。這四行的主要人物,應該儘快出場,以便觀眾認清主角。不過,傳奇的規矩,由副末開場,第一出或稱「標目」,或稱「家門大意」;照例由副末唱兩隻曲子,念四句定場詩,說明整部傳奇的劇情概要。洪升將它改了一個名稱,稱之為《傳概》。

  第二出正戲開始,首先上場的一定是作為主角的生,名為「沖場」,先唱一曲長調作引子,然後報名、報出身,接引其他角色上場,劇情如春雲舒展,漸入佳境。

  《長生殿》一「沖場」,便是《定情》。生旦同上,但楊貴妃上場,也須作自我介紹,唱白太久,冷落了唐明皇,大非所宜。洪升決定加「春睡」一出,以楊貴妃為主,沖場寫楊貴妃的筆墨,便不妨從簡。但《春睡》如緊接《定情》,缺少變化,不足以新觀眾耳目,洪升決定夾一出《賄權》,介紹安祿山與楊國忠上場,然後第四出才是《春睡》。

  整理到此,李孚青來訪。洪升欣然擱筆,細談心得。李孚青聚精會神地聽完,很起勁地說:「洪大哥,你這一改,遠勝於前。且不說將來演出來看,我現在聽你介紹角色上場,就覺得起伏變化、曲折有致,能把人的精神提了起來。用《春睡》作為楊貴妃的主戲,《定情》即不致有喧賓奪主之弊;中間夾一出《賄權》,不但主角都上了場,旦角在第三出可以休息,到下一出《春睡》,精神養足,演來一定精彩,這樣安排,真正高明。」

  洪升聽了這話不作聲,眼珠轉了半天,突然拍案而起。「丹壑!」他大聲說道,「你這話,教了我一個訣竅,好角兒精神不濟,何以展其所長?我要把場子重新安排過,勞逸要平均,苦樂要調節。」

  「能這樣,這本傳奇,一定廣受梨園歡迎。」李孚青又問,「接下來應該有出熱鬧的群戲。」

  「正是。原來第五出是《禊遊》,就很熱鬧,只要稍為改一改就好了。」

  「《禊遊》這個名目好。『三月三日天氣新,長安水邊多麗人』,三月三日不是修禊之日嗎?」李孚青問,「你要改的是哪些地方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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