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醉蓬萊 | 上頁 下頁 | |
三〇 | |
|
|
第一件是,順治十四年冬天,世祖因為今後侍奉孝莊太后不能盡心盡力,打算第二次廢後。董小宛為之代求,長跪不起,以死相爭,保全了今後,但世祖仍舊採取了一項懲罰的舉動,在十五年正月初三,下詔停止今後「箋奏」——這是一種特殊的官文書制度,皇后對宮中事務,可以逕自裁決,但須將經過情形,以書面告知皇帝,即謂之「箋奏」。所以停止「箋奏」,即是剝奪了皇后的職權。這一來董小宛自然而然地以皇貴妃的身份,攝中宮事,成了實際上的皇后。 第二件是世祖記述董小宛病歿後,孝莊太后哭她的話:「吾子之嘉偶,即吾女也,吾冀以若兩人永諧娛吾老。茲後長往矣!孰能如後事我耶?孰有能順吾意者耶?即有語,孰與語耶?孰與籌耶?」由此可知,董小宛不但是孝莊太后的心腹,而且是孝莊太后的智囊。在多爾袞剛死時,親政的世祖只有十四歲,實際上駕馭親貴大臣、發號施令的是孝莊太后。當時她可「與語」,可「與籌」的只有兩個人,一個是她從小的女伴,來自蒙古的麻喇姑;一個便是董小宛。但麻喇姑既不識字,也不足與言政務,只能供奔走聯絡之役。洪升由孝莊太后的話中,恍然有悟,原來在那麼危疑震撼的年頭,參贊大政的,竟是出身微賤的「笛步麗人」。從而也就不難明瞭,董小宛封賢妃、晉皇貴妃,乃至代理皇后職權,孝莊太后居然都會同意,實由於董小宛確有統攝六宮的資格。 董小宛入宮到死那幾年的境況,洪升大致都已了然,但既是生死纏綿的至情,還須考查她與世祖死後的情形。洪升記著李天馥的提示,細心從吳梅村的詩中去探索,果然大有發現。 發現的是題目叫作《古意》的六首七絕,凡是詠時事的詩,為了忌諱,往往假託史事,譬如《讀史有感》之類。特為題作《古意》,正是提醒讀詩的人,托今于古,「古意」即是新聞。 這六首詩,大半是詠廢後。 第一首是:「爭傳婺女嫁天孫, 才過銀河拭淚痕。但得大家千萬歲,此生哪得恨長門?」天孫當然是指廢後;二十八宿中的「婺女星」主嫁娶,應該是指廢後之父,亦即是孝莊太后之兄,蒙古科爾沁卓禮克圖親王吳克善。洪升聽說過,世祖大婚時,後家的妝奩儀從,盛極一時,所以用「爭傳」的字樣。「才過銀河拭淚痕」,可知新婚時琴瑟便已失調,這在世祖禦制端敬皇后行狀中,已說得很清楚。 「大家」是天子的別稱。「長門」當然是指漢朝的長門宮。漢武陳皇后阿嬌失寵,退居長門宮,拿她來比擬世祖的廢後,也很貼切。但陳皇后由於司馬相如的一篇《長門賦》,感動了漢武,複見親幸。以詩意來推測,可能當時有人在為廢後設法挽回天意。因為小宛已死,今後不為世祖所喜,而廢後在「德、言、容、工」四德之中,至少占了「容、工」二字,如果能將善妒好奢的脾氣改一改,世祖應該會回心轉意,無奈遽爾崩逝,因而有「但得大家千萬歲,此生哪得恨長門」之歎。 第二首是:「豆蔻梢頭二月紅,十三初入萬年宮。可憐同望西陵哭,不在分香賣履中。」十三是廢後初嫁之年,萬年宮即唐朝的九成宮,在隋朝名為仁壽宮,為避暑之地。八年,吳克善送女入京,初居西苑,八月方始大婚。「西陵」及「分香賣履」是曹操的典故,廢後打入冷宮,不預世祖送終之事,故雲「不在分香賣履中」。 第三首是:「從獵陳倉怯馬蹄,玉鞍扶上卻東西。一經輦道生秋草,說著長楊路總迷。」前兩句即言廢後與世祖為行獵嘔氣,只看「玉鞍扶上卻東西」,可知廢後原能控禦,只為鬧彆扭,故意背道而行;如不善騎,則為從者相擁而行,步趨隨帝,無法馳向相反的方向。「長楊」指漢朝長楊宮,有射熊館為行獵之地,這裡是指南海子。「一經輦道生秋草」,謂世祖已崩,車輦不至,既無禦馬作指標,即不能複辨東西,易言之,想負氣亦無從負起了。 第四首是:「玉顏憔悴幾經秋,薄命無言祗淚流。手把定情金合子,九原相見尚低頭。」此詠廢後自裁,從帝於地下,乞憐夫婦之情。原以為有此死殉之舉,得以恢復皇后位號,並與世祖合葬,但事與願違。第五首透露了許多消息。 這一首是:「銀海居然妒女津,南山仍錮慎夫人。君王自有他生約,此去惟應禮長真。」 妒女津的故事,出於唐朝段成式所著的《酉陽雜俎》,說山東臨清劉伯玉,娶妻段明光,奇妒無比,劉伯玉有一次在妻子面前念《洛神賦》,說了一句戲言:「娶婦如此,可以無憾。」哪知道段明光會吃虛無縹緲的洛水神仙的醋,她說:「你說水神美而嫌我不美,是不是?看我死了。會不會成為水神。」這一夜竟投水自殺,死後七日,托夢給劉伯玉說:「你不是想娶水神嗎?我現在就是水神了。」劉伯玉大懼,終身不復渡水,怕段明光拖他下水,複為夫婦。因此,段明光投水之處,被稱為「妒女津」。 廢後的意願與段明光相同,都是希望死後複為夫婦。這樣,別名為「銀河」的陵寢,也就是世祖的孝陵,在廢後便等於段明光的妒女津。可是,她是白死了。 「慎夫人」為漢文帝的寵姬,「南山仍錮慎夫人」,言董小宛祔葬,而廢後不與。《清涼山贊佛詩》第一首:「千秋終寂寞,此生誰追陪。陛下壽萬年,妾命如塵埃。願共南山槨,長奉西宮杯。」寫董小宛有此請求,世祖必已許諾,這就是所謂「君王自有他生約」。 最後一句的「玉真」,不得其解。洪升暫且丟開,再看第六首,也是最後一首:「珍珠十斛買琵琶,金穀堂深護絳紗。掌上珊瑚憐不得,卻教移作上陽花。」 | |
|
|
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