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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


  但皇帝最感興趣的,是可用來蔔筮的蓍草。草生一秋,而蓍草是長壽草,高五六尺,一叢數十莖,必須是恰好五十莖的蔔筮方始靈驗,皇帝想覓這樣一叢的,遍尋不著。好在孔尚任善於敷衍,他說:「林中蓍草雖多,一叢五十莖者,名為瑞草,下有靈龜守護,不能常有。如今鑾輿經過,瑞草必生。一生,臣當馳獻。」

  又有一種「文草」,冬夏不凋,根葉花實,具五色五味,確是罕見的異草。皇帝觀玩多時,又看了子貢廬墓處,以及枯而不朽的端木賜手植楷,即從孔林啟駕,西發兗州。

  孔尚任因此一番恩榮,得以生員而任為教授監生的國子監博士,第二年正月進京到任。國子監祭酒翁叔元,很會做官,性喜錦上添花,聽說孔尚任曾在經筵進講,特為設高壇於彝倫堂西,鳴鐘伐鼓,集八旗十五省滿漢監生數百人,繞壇三拜,聽孔尚任開講《大學》。十日一集,一共舉行了三次,唯一三次都沒有到的,只是一個洪升。

  洪升不去聽講,原因很簡單,他不喜歡四書五經,而且他已經絕了在科場中取功名之想,聽了也無用處。後來看到孔尚任自撰的《出山異數記》,覺得跡近標榜,氣味不投,所以這年在京,從無交往。下一年——康熙二十五年,由翰林院掌院學士,調任為工部侍郎的孫在豐,奉旨疏浚海口,特邀孔尚任襄助,這是特意照應他的詒個優差;同時也賦予了結交淮揚名士,聯絡地方感情的任務。好在河工經費寬裕,所以孔尚任的排場很闊,曾經兩番大宴詩人,第一次是在揚州,酒到半酣,分韻賦詩,孔尚任自己分到「十一真」,賦七律一首:「雅會名流盡折巾,江南江北聚芳鄰。催詩淅瀝來山雨,剪燭蕭條獻水芹。痛飲須教肝膽露,堅留只有性情真。滿攜珠玉輕帆去,從此邗關話一新。」

  第二次是在風月僅次於揚州的泰州,借有名的鹽商閔義行家的廚子作饌,除分韻斌詩外,又作了一篇《海陵登樓記》,自道大招賓客,「騷墨聲伎,各極其長,一日之間,凡吟詩二十二篇、畫二幀、琴二操、琵琶三曲、吳歌七奏,而賓客從容遊息至夜不去。」此外的文酒之會,不知凡幾,不但江淮名士,盡歸座上,甚至入清不仕的岩壑高士杜茶村、冒辟疆、石濤和尚等也常有交往,因而有「座上遺賢到許巢」的詩句。

  陳潢本以為洪升這兩年往來于大江南北,想來總作過孔尚任的座上客,誰知他們竟還不曾見過面,真是大出意外。不過,他之特為提到孔尚任,也並非偶然。「孔東塘雖為聖裔,倒決不是理學腐儒。」他說,「文采風流,慷慨好客,詩詞以外,最好戲劇,沒有出山以前,著有一部《桃花扇》傳奇,秘不示人。因為不懂音韻之人,不知其妙。我以為鄉長總是他的知音,倒不曉得你們至今緣慳一面。」

  一聽這話,洪升大為動容。為一般人目之為小道的傳奇、雜劇,包羅萬象,其實不小。最難的是辭章、音律,往往不能兼擅,明末以來的作家,如馮夢龍、袁于令、李漁,在洪升看來,都不夠格。夠格的倒有個人,便是作《燕子箋》的阮大鋮,可惜人品過於卑污,以致《燕子箋》連同阮大鋮很不壞的詩集,俱不為人重。不過當今之世,還有一個孔尚任,他的辭章,洪升是知道的;照陳潢所說,他的劇作,非遇知音,不以相示。這種深自珍惜的態度,可知於此道確有真詣。

  轉念到此,深悔在京師時不交此人,急急問道:「天一先生與孔東塘想來很投機?」

  「投機談不到,我跟他道不同。」陳潢贊助靳輔築堤,孔尚任襄助孫在豐開海口,自然是道不同,「不過為人固不可以私害公,也不必以公廢私,我覺得此人心胸甚廣,倒是個可交的人。」

  「是、是。」洪升問道,「不知道他此刻人在何處?」

  「經常住在揚州。」

  「那,」洪升考慮了一會,覺得回棹相訪,在行程上不許可,便怏怏地說,「聽天一先生所談,我很想一識其人,可惜這一回沒有機會了。」

  「好在他不久也要回京銷差了,見面也容易得很。」陳潢起身告辭,「鄉長請休息吧。」

  「是、是。靳公回來,請代致意。」說著,洪升送客出門。

  「請留步。」

  「不、不!」

  洪升一定要送,陳潢也就由他。送出大門,看客人策騎遠去,洪升一面閑眺,一面思量行止。有陳潢代靳輔所贈的五百兩銀子,不但回京的盤纏不愁,而且三四個月的澆裹也有了著落,似宜早作歸計。但難得有傅臘塔的一封八行,王新命又是新官上任,需要應酬各方之時,如果稍留數日,見著了面,至少也有一、二百兩的饋贈,豈不更妙。

  正在躊躇不定之時,眼前閃過一條清臒的影子,十分面善。欲待細看時,已只能看到背影,凝視久久,突然想起,那不是惲正叔嗎?

  於是拔步上前,跟蹤在後,越看越像,不由得高喊一聲:「惲先生!」

  那人轉過臉來,四目凝視,都在回憶二十年前的形象。「昉思!」他說,「我們不是在做夢吧?」

  「真是『乍見翻疑夢』。惲先生,你頭髮全白了。」洪升握著他的手說,「來、來,請進來坐。」

  「我們有十幾年不見了吧?」

  「十九年。」

  「對!我記得送你進京那一年是康熙八年。」

  邊談邊行,回到旅店,洪升一進門先開箱子,取出來一個錦袱,解開說道:「惲先生。你看,」他說,「我每趟出門,都要帶著你送我的這八張冊頁,孤舟夜雨、荒店昏燈,不知道派遣過我多少寂寞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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